第53章 别死

　　百里此时已经失去了自主的意志，他跟着那三人，如傀儡般踏进了为心殿。

　　现在，任何人叫他去哪里，他都不会怕，也不会有任何疑问。

　　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无代上仙并没有在为心殿正殿见他，百里被领到了后殿的明镜台，无代着一身碧色长袍，在亭中向池中抛洒着鱼食。

　　他的神色平静，甚至让流过亭侧的流水和微风都变得异常缓慢而柔和起来，百里在他身侧站定后，也奇异地觉得身体放松了些许。

　　相比于调玉邪气的长相，无代的面目则更加俊美端正一些，瞳眸如水般透彻温和，面前的一汪静湖，就像是由他的眼睛幻化而来的一般。

　　他见百里不开口，就主动询问道：

　　“身体可还好？”

　　百里并不答话，凝望着那湖中游动的锦鲤。

　　无代看他出神，也不着急，捻了一把细细的鱼食，洒入池水中，说：

　　“为情而困，果然是这世上最麻烦的事。你也是，浮世也是。”

　　这句慨叹，依旧没能叫百里有所反应。

　　无代轻轻一笑，放下了鱼食缸，从怀里取出了一枚丹药模样的东西，道：

　　“我这里有助你解脱的良方。但是，我需要你用一样东西来交换。”

　　百里总算开了口，嘶哑的声音中毫无情绪的起伏：

　　“我还有什么东西？你们想拿，随便拿就是。”

　　无代像抛洒鱼食一样，把那枚东西抛向了百里。

　　东西离手的同时，他不轻不重地说：

　　“这是冬饮冰的命。”

　　百里浑身一悚，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那颗东西。

　　它并非是丸药，色泽冰蓝，如优质玉石般触手生温。

　　无代重新拿起了鱼食缸，抓起一小把，细细地将这些鱼食捻搓得更加细腻：

　　“你该去谢谢无由醉，他为她灌输进的仙力，保住了她内丹中最后一丝活气。我再取出来以固元之术补救，总算让她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百里捧着这颗属于冬饮冰的内丹，忍不住战栗起来。

　　还有希望？还能救活她吗？可她的肉身……

　　似乎是读懂了百里的心思，无代微摇摇头，道：

　　“她的肉身已毁，你必须为她另寻身体。而且，我须得提醒你，她这内丹中的生灵气息极其微弱，不是什么肉身都能容留的。你要想让她再生，需要机缘，非一时半刻就能实现。”

　　百里觉得，自己一瞬间好像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大股大股的新鲜空气涌入他的肺中，令他剧烈呛咳起来。

　　呼吸平复后，他顺势单膝跪倒在地，将那内丹紧紧握在掌心，干脆道：

　　“你要什么，随你拿去。”

　　无代浅浅一笑，那倾城的容颜也现出了更加温柔的美感：

　　“没什么，你若方便的话，我们需要在你的身上留下一个封印。”

　　他转过脸来，俯视着百里，道：

　　“简单说来，留下你的法力。这天高海阔，就随你而去了。”

　　百里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

　　“好。”

　　法力他还要来做什么用？就算要他的半条命，他拼着另外半条命，也要让她活过来。

　　无代上仙见他答应得痛快，笑了笑，便把目光重新对准了满池的锦鲤，说：

　　“去找无由醉吧，他会告诉你该怎样做。”

　　无由醉？和他有什么关系？

　　百里直觉，在他昏迷不醒的这五天内，好像发生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握紧了手中的内丹，那散发出的冰寒气，让他浮躁的内心一丝丝平静了下来。

　　哪怕是万中取一的希望，他也要让她活过来。

　　他一定要当面对她说出那句他隔了十二年都没能说出口的承诺。

　　见百里退出了为心殿门，立在无代身侧的弟子浮生不无担心地问道：

　　“师父，您不叮嘱一声他，叫他别把能复活冬饮冰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吗？”

　　无代将搓细的鱼食抛出，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放心，他不会告诉他们的。”

　　说着，他细细地理着盅里的鱼食，声音缓慢而悠闲：

　　“告诉无由醉，或者告诉明日归，结果都只有一个，你浮世师兄也会知道这件事。”

　　浮生顿时恍然大悟：

　　“是，师父高明，这样百里会绝不会告知他们任何一个人，冬饮冰有机会复活的事，那么，就能将他们四人彻底分开了，不必再担心……”

　　无代轻摇了摇修长的手指，示意浮生噤声。

　　浮生立刻会意，欠了欠身，恭敬道：

　　“师父，我去给那明日归送药去。他的伤情已经稳定下来了。”

　　无代颔首，表示同意。

　　浮生也退下后，整个明镜台上就只剩下了无代一人。

　　风微微吹皱了湖水，看到满湖的涟漪，无代就想起了一个人。

　　他没想到，居然会是无由醉发现了那件事。

　　他更没想到，无由醉竟会和自己签订那样的契约。

　　看来，人还真是有意思。

　　……

　　“什么？”

　　对于无由醉的话，百里有点儿不敢置信：

　　“你说……要把我的法力，封印到你的身上？”

　　无由醉点点头，摸着后脑勺，笑得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

　　“对啦，封印到我的身上。这是我和仙界达成的协议~”

　　百里皱皱眉，问：

　　“什么协议？”

　　无由醉大大咧咧地上手揽住了百里的肩，坐到了他的身侧：

　　“你以为我们在仙界眼里是什么？小冬分析过多少次了，是棋子啊，棋子。现在调玉不知所踪，仙界战争基本已经注定要以仙界的胜利告结了，那咱们怎么办？尤其是你啊，一战成名，现在你知道你的外号是什么么？战神啊大哥。我们这几棵树本来就大，现在更是招风了。既然如此，本少爷就勉为其难站出来，把你们的法力全都封在我一人身上，仙界就不会那么在意你们啦。”

　　他并没提那日他感应到仙界军队按兵不动、不去救援他们的事情，而是避重就轻。这样摆事实讲道理下来，百里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心中仍有不安：

　　“为什么单单要封印在你的身上？”

　　无由醉露出了一副“为什么你这么蠢”的表情，一脸嫌弃道：

　　“废话啊，要是让仙界动手，把咱们的能力一封，然后翻脸不认人了怎么办？到时候咱们怎么反抗？抱成一团儿哭？再说了，你不觉得……我是咱们中间最靠谱的那个吗？”

　　百里听他如此大言不惭，顿时挂上了满头黑线。

　　他靠谱？

　　看见百里翻白眼的模样，无由醉托着腮，露出了他惯常的无耻笑容：

　　“当然了，你看啊，咱们的能力，肯定要让自己人保存才比较放心。我选择的封印法呢，很特别。被封印人的能力会大大受限，但封印人的实力会大幅增加。明日那小子就不提了，现在半死不活的，养好伤起码得一年半载。你也不成，要是让你封印，你啊，跟个炸药桶似的，一点就炸，保不齐这能力刚封到你身上，你转头就去把浮世炸了。”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蹙起了眉，忍了忍，没有说话。

　　注意到百里表情的变化，无由醉摊摊手：

　　“瞧，看你这□□脸，要是把你的能力交给浮世，你估计更不乐意。再说，浮世那小子的能力是不用封的。”

　　听无由醉这么一说，百里却下意识地担心了起来：

　　“为什么？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无由醉干脆利落地一巴掌拍在了百里的脑袋上：

　　“你是不是傻？人家留在仙界里，封个头啊？人家还要为仙界发光发热呐！”

　　百里顿时觉得，还为他操心的自己像个傻子似的。

　　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地反揍了回去。

　　两个人同时摸着后脑勺，看着彼此的蠢样，忍不住笑开了。

　　无由醉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出了自己今后的打算：

　　“本少爷呢，贪图享乐得很，有了你们的封印，也就自然归属仙界管辖啦~我打算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仙，四处逛逛，游遍这世界各地，好好欣赏一下各色姑娘。我无由醉此生便得一大圆满啦。”

　　看着无由醉夸张地摇头晃脑的模样，百里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伏在床畔嚎啕大哭的模样，百里还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他，无非是怕自己想不开而刻意耍宝罢了。

　　然而，他一忍再忍，总算是忍住了，没把冬饮冰的事情告诉他。

　　一方面，他不希望他把这件事告知浮世，另一方面，他心里清楚，仙界想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余下的四人分散开来，最好是各安天涯，如果无由醉或明日得知冬瓜还有一丝复活的希望，那他们绝对是要与他同行的。

　　违拗仙界心意行事，不会有好的结果，这是冬饮冰教过他的。

　　还是等到有朝一日，等他让她活过来，他再牵着她的手，站到他们的面前去吧。

　　想到这里，百里抬手揉了揉无由醉的肩膀，刚想说点儿什么，无由醉就把自己的手抵在了他的丹宫位置，在他的手指间，渐渐出现了一个花瓣形状的封印。

　　他与百里就这么坐着，二人的视线交汇在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花瓣封印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无由醉一个人的低声呓语：

　　“滚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别再回来了，安安分分地找个地方安家。”

　　“我不知道无代上仙跟你说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可看到你冷静下来，我挺高兴的，也就可以安心了。”

　　“不过，只有一条，千万别死。这是小冬的愿望，也是本少爷对你的唯一期望了。百里，别死。”

　　完成封印的第二日，看望过明日后，百里便下了平逢山。

　　无由醉站在山头上，向下看去。

　　或许是因为身上负载着百里的大部分法力，无由醉现在的身体还有点负担不住，这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

　　不多时，他的身子就有些摇晃，所幸，一只手搀住了他，随之响起的，便是浮世标志性的清冷语调：

　　“别看了。反正他不会再回来了。”

　　无由醉的确是很不舒服，索性直接倒在了浮世的怀里，悻悻道：

　　“浮世，你总这么扫兴。”

　　浮世拍了拍他的肩，问：

　　“身体还受得了吗？”

　　无由醉贯彻了他彻头彻尾的无耻作风，赖在他怀里不起来了，干脆道：

　　“抱，走不动。”

　　对于他如此厚脸皮的举动，浮世却一反常态，没有把他残忍地往地上一丢，而是半扶半抱着他，往如幻殿的方向走去。

　　无由醉好像的确是累了，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

　　“浮世，明日他要是知道了小冬的事情……他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百里都没死，他没道理会寻死觅活。我跟师父商量好了，明日好了后，就送他进厌离殿，让他好歹有个安身之所。”

　　“厌离殿？不用问问他的意见么？”

　　“用不着。反正他从来不会推辞别人替他安排好的事情。”

　　“是啊，哭一阵，闹一阵，总归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去的。……要死，我现在开始想百里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走吗？”

　　“看着不像要去寻死。”

　　“……哈哈，这倒是。不过，你说，他这一去，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他再见面啊？”

　　关于这个问题，浮世没有给无由醉回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答案。

　　只有时间能告知他们正确的答案。

　　于是，三百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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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明澈盯着眼前的明日归。

　　他的目光仿佛落在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种怀念的语调，让他本就温厚的语调显得更加动听：

　　“大概就是这样了。她的体质是因为调玉而变成那样的，体内丹宫中奇毒交错，你父亲拿她来炼药，真的不知会中什么毒。”

　　长明澈咽下了喉间泛起的腥甜。

　　是啊，明日归这话说得没错，甚至很客气。

　　她的身体，用来炼过绝心毒，也炼过独生独死，若是父亲中了独生独死之毒，那么，或许整个岷山派都将不复存在。

　　而且，长明澈也明了了，为何父亲对百里和明日，都以礼相待，那是因为三百年前，他们曾救岷山于危难中，但三百年后，父亲却要拿他昔日救命恩人的转世来炼药。

　　可那是父亲……那是她生身的父亲……

　　明日归已经从回忆中走出，他端详了一下长明澈的脸色，便端起了已经凉了的汤，柔声说：

　　“食物有点儿凉了。你先忍一忍，我去热了再拿来，好歹都要吃一点的。”

　　在他即将跨出房门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了长明澈的嗫嚅：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和岷山的渊源……早知如此……”

　　明日站住了脚，房门外的阳光照射进来，让他整个人都浸在金色的光芒中，一身软甲衬得他的身形越加高挑清逸。

　　长明澈不禁有些失神。

　　这个人，从三百年前就不肯再脱下身上的战甲……

　　一个本该是英雄的人，却已然被人界仙界双双遗忘，成了厌离殿的一个无名小卒……

　　在长明澈愣神间，她听到了明日归那温柔却坚定到不容置疑的声音：

　　“你该道歉的人并不是我。”

　　说完后，他便留下了愣住的长明澈，向外走去。

　　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舒爽，从旧日的回忆氛围中走出的明日，站在廊间，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

　　饮冰她活过来了。

　　他还能再给她做吃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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