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〇三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六）
王氏眼色骤变，凑近了观察那道裂口，整齐平滑，摸着还有些涩手，的确如太子妃所说，是有人故意为之。皇后下意识回头，屋里宫女跪倒一片，床上的八公主忽然不闹了，格外安静地与嫡母对视，见后者注意到自己，目光立刻挪向旁边几个宫女。
她们都是绣雪带进来的，制伏八公主时丝毫没有手软，或多或少藏着些不能明说的恩怨。短暂的冲动过后，皇后娘娘气势骇人，宫女们开始知道害怕，又都不敢做出头鸟，只好一起闷声跪着，连求饶都无从开口。
“依你来看，这会是谁做的？”皇后首先问儿媳，太子妃一愣，而后看看满地跪着的人，斟酌道：“事关皇家血脉，儿臣不敢乱说……儿臣只知道，似太监作乱那般事儿，宫中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
看似答非所问，实则打在关窍，康承君咂摸出滋味不对，皇后这样说话，可就是将责任推给自己，万一处罚错了人，也是太子妃找的怀疑对象。一边防备着婆母使绊子，一边康氏心里也不好过，天家子嗣，堂堂苍梧公主，被软禁起来已经悲惨，现在居然连齐整屋子都住不上。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屋里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木木的，不知今夜如何收场。王皇后沉吟良久，正待发落，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你方唱罢我登场，小小一间屋子又来了新人。
“奴婢来迟，请皇后见谅。”
声音十分苍老，是个满脸皱纹的嬷嬷，看上去年纪很大很大，可依然精神抖擞，走路稳健，双目有光。
王皇后见到是她，竟主动站起来，接着老嬷嬷的手说免礼，让绣雪赐座。康承君不明所以，下意识跟着微笑，紧接着便听皇后称，这位是兰心嬷嬷，在宫里伺候了三代皇帝，德高望重，因没有后嗣，家中亦无亲眷，十几年前就被安排来了长阳殿，名为当差，实则养老。
兰心嬷嬷面相慈祥，总是淡淡笑着，看每个人的目光都一样平和。此时宫女跪满地，公主却被捆在床上，长阳殿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她却见怪不怪，只是缓缓向皇后道：“奴婢方才在偏殿，照顾两位皇子，听闻皇后娘娘驾临，理当来拜见，可惜上了年纪，腿脚也慢。娘娘，赎奴婢多嘴，公主千金之躯，当着这么多下人，把她绑着，实在有些不体面。”
“的确有失颜面，只是本宫也别无选择。”王皇后连连点头，语气无奈，话虽如此，还是让绣雪给八公主松了口。出人意料，八公主没有继续叫嚷，目光炯炯，安静地盯着说话的二人。
康承君感觉得到，兰心嬷嬷的到来就像颗定心丸，皇后整个人都放松了，将刚刚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这老嬷嬷牙齿掉了大半，嘴巴瘪瘪的，头发也都白透了，唯独头脑清晰，稍加思索便有了论断：“奴婢拙见，长阳殿供皇嗣居住，地位仅次于东宫，能进来当差的人，都得经过层层筛选，别的不敢说，是非、利害还分得清。这儿又不是大牢，宫女欺凌主子，陛下和娘娘迟早会发觉，那可不止掉脑袋，就算偷偷动手脚，弄坏一扇窗户，查不出是谁干的，直接全部发落，谁会在意她们死活？”
“可是，万一那下手的贱奴才自私自利，就算连累别人的性命，也要坑害八公主呢？”太子妃忍不住插嘴。
跪着的宫女中有窸窣声，王皇后看她们一眼——“是谁不安分？”空气安静片刻，终于有人忍不住，膝行两步，磕了个头：“娘娘，奴婢不敢隐瞒，八公主的房间一直有连翘姐姐守着，她心最细，和公主几乎寸步不离，奴婢们断然没有机会，也不敢害公主吹风。”
皇后不置可否，问兰心嬷嬷和康承君意下如何。前者眯着眼睛，似乎在辨认说话的宫女是谁，太子妃则反应不及，没能像上次巧妙作答，只好自称愚钝，草草躲过去。
“不过，儿臣另有一事，”康承君道，“这屋子只怕不能住了，一来时辰太晚，就算修窗户也得明日，二来嘛，没有水落石出，证据还是留着好。请母后安排人，给八妹妹另外收拾屋子，再多几个人值夜，好让她安睡。”
王氏表示赞同，活计落到绣雪头上，又命她领了侍卫，将一众宫女暂且带走扣下。兰心嬷嬷夸赞太子妃心细，有娴淑之相，康氏羞赧道谢，皇后也笑了。
安神茶姗姗来迟，婉秋暂时接替绣雪，端药喂给八公主。她在浣衣局做小伏低很多年，早习惯了打骂，面对八公主仍然犯怵，生怕对方忽然暴起。万幸，八公主只是梗着脖子，坚决不肯喝药，没有再吐出什么污言秽语。
皇后叹气道：“嬷嬷看吧，公主这个样子，叫本宫如何放心。我私心想将她接回高阳宫，可又不能与陛下相悖，实在是……”
兰心嬷嬷道：“皇后亲手抚养八公主，舐犊之情令人动容，不过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就让公主住在这里。今夜，娘娘和太子妃已经排查过，给那小人长了记性，断不敢再有懈怠。”
“才不是！我一来这儿就浑身难受，母后！求求您心疼女儿吧，让我在长阳殿，不如让我死了。”八公主滚进床内侧，躲开婉秋的药碗，又探出头来嚷，“这不是人待的地方，父皇不要我了，没娘的小子欺负我，奴才都敢给我脸色瞧。今天割我的窗户，明天他们就要闯进来，割我的脖子！”
康承君心惊肉跳：“妹妹，你在说什么呀，吓死人了。婉秋，快看公主是不是发烧了；母后，儿臣经不住了，八妹妹虽然骄傲些，可也不至于瞎编排，请母后定夺，明日一早就派人来，彻查长阳殿。”
王氏面色凝重，目光往返于八公主和太子妃之间，思考庶女有几分可信。兰心嬷嬷摇着头，脸上逐渐成型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被康承君尽收眼底。夜色已经很深很深，雪停了，短暂到没有留下积层，尽数化成水渍，昔日代表安宁的长阳殿升腾起道不明的晦暗，康承君很难受，只想快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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