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〇六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九）

　　“我哪儿还有心情做针线，姑娘的病总是反复，我是着急上火，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绯月苦笑，将心里话隐了，掂掂药包道：“夫人是好心，让姐姐每天去药铺，取最新鲜的药材用，可咱们都知道，姑娘怕苦，一碗药能吐半碗，又伤胃口，吃不进饭菜，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二人并肩走，后院没什么人，正好方便说话。水芝穿得喜庆，桃红窄袖小衫颜色不深，减了俗气，头发乌黑油亮，编成粗粗的长辫子垂在胸前，素面朝天不抹胭脂，笑起来爽朗又大方。听着绯月诉说，她拍拍对方肩膀，安慰道：“何至于此，你要把自己照顾好，才能伺候小姐。咱们也知道，寒症最急不得，夫人请了那么多名医，都只能说慢慢养着，还是顾先生明言，这个病，从来就没有治好的……”话到伤心处，水芝也不免叹气，“我说何止于此，并非我不在意，而是姑娘忍受病痛，若再看见你无精打采，肯定会更难过。”

　　绯月明白意思，点点头称是，水芝接着道：“姑娘去年好转不少，又闹出离公子的事儿，她难免心中委屈。年后忙碌，夫人实在抽不开手脚，你和绯云在棠苑，更得处处留神，别让姑娘自个儿待太久，多陪陪她。”

　　水芝不是沈渊的丫头，看不到她许多变化，还以为是在栖凤时，小女孩离不开人照顾，独处则会恐惧哭泣，殊不知这两日绯月费了多大功夫，好说歹劝，才争取到白天也在屋里服侍。沈渊总说没有力气，想多睡会儿，旁边有个人实在难以入眠，绯月安安静静坐着也就罢了，偶尔绯云来送东西，已经足够小心，还是会被主子嫌弃太吵。

　　“真希望春天快点到来，姑娘的病也就好了。”绯月垂着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水芝将她送到后花园外，两个人又交代一嘴莫忘吃汤面，方才道别各自去了。

　　棠苑平静如旧，洗衣裳的丫鬟不知去了哪儿，沈渊略微穿戴，坐在廊下晒太阳，腿上盖着羊毛薄毯，闭着眼，似乎很惬意。小银铫子放在边上，绿柳挽着袖子煮茶。绯月悄声走过去，正待开口，沈渊先睁开眼睛。“去这么久，和人家说话了？”桃花眸子亮晶晶的，沈渊摆摆手让绿柳下去，绯月道：“哪能，在厨房等了一会儿，去的时候点心还没出锅。”

　　临近中午，日头逐渐耀眼，沈渊捋捋碎发，让绯月坐下说话：“我本不想动弹，结果来了递夫，绯云接进来好些东西，还有哥哥的信。”

　　绯月放下药包：“将军记挂姑娘。绯云收拢好了么？这边地方小，若是有放不开的，还得送到楼上去。”

　　沈渊道：“没那么拥挤，我都叫她放在对面。哥哥记挂我不假，可也当真令我忧心……你不知道，哥哥他，好像有心上人了，还动了成亲的念头。”

　　“啊？”绯月诧异，险些以为自己听错，“这等大事，将军从来没和姑娘提过，怎地，怎地这样突然？”

　　丫鬟满脸震惊，微微张着嘴，双眼大睁，沈渊并不觉得滑稽，自己刚看到信中所写，差不多也是这般反应。银铫子开始熬出甜香气，里面是梨汁，用的敲碎的新黄糖，本来应该绯云看着火候，为不耽误午饭，才把绿柳换过来顶上。

　　家书被沈渊收好在匣子中，过半篇幅写的是思念亲人，关于那位陌生女子只占了寥寥数语，仍足够成为小阁主心头又一重阴霾。欢场十年，这双眼睛看到的多是寡恩，以至于早就亲口说过不信人间有真情。

　　墨觞夫人曾经为之担心，害怕养女会走错路，这辈子不肯嫁人，故十分关心她和离雪城的进展。一年一年下来，大家似乎都在局中，而沈渊独醒：她是否婚嫁并不重要，沈涵是有前途的，即便不会位极人臣，也注定能在西北广阔天地间延续荣光，故而更需要一位合适的妻子，替他人情往来，为他主持中馈，必要时能豁出一切，确保将军没有后顾之忧。

　　沈渊没有见过亡嫂，不知对方是不是那样的女子，只晓得他们伉俪情深，又有缘无分。

　　“正是因为从没提过，现在不得不提了。”小阁主的头发很软，前天夜里才洗过，披散在阳光下，稍微挪挪身子便遮住视线，“哥哥说，那是边境女子，没有高贵的出身，家中无兄弟，母亲难产而死，姐妹四个常常被父亲打骂……真是的，怎么总往下掉。”第三次别起耳边碎发，沈渊终于忍不住了，绯月赶忙进屋拿来抿子，倒一点点茶油，站着给主子梳头发。

　　阳光愈发好，小阁主脸上的惬意却迅速流失：“父母不在，我只是个未出阁的妹妹，不该插手哥哥亲事。可你听听，这是什么腌臜人家？那姑娘都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正经名字，都叫她‘大妹’，真要进了沈家门，她如何交际，如何结识朋友？再者，并非我嫌贫爱富，她足足有姊妹四个，看情形，将来也嫁不去什么好地方，加上她那个爹，简直可怖。”

　　绯月明白沈渊为难，然而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慰道：“姑娘先别着急，您和将军手足情深，将军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娶妻是大事，他不会一意孤行。过段日子，新鲜劲儿过了，也许将军就不理她了。”说着说着，丫鬟想起要紧处，“姑娘可知道，那女子姓什么，如何认识将军的？”

　　沈渊稍加思索：“说是姓丁，家里欠账，过不下去了，到营里洗衣服，遭到几个**调戏，被我哥哥救下的。”

　　“欠账？她家究竟做什么，莫不是招惹了子钱家？”茶油都干了，绯月空拿着抿子，惊讶到忘了收起来，蹲下身子抬头盯着沈渊，不可谓不焦急。

　　她虽是个丫鬟，却对主子有深厚感情，假使沈涵娶妻不贤，沈渊也会跟着万劫不复。绯月不敢想象这种后果，冒着见罪于主人的风险，也得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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