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四 春风不度玉门关（下）

　　“这是你的钱，我不贪。老爷说了，就当没有你这个人，不想看见你，你瞪眼也没有用，没人救你。”太太换了一身亮色衣服，头上戴着喜庆的闹蛾冠，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对陈叶说话也客客气气，“不过呢，你放心，你娘不会被卖出去，她是家生奴才，会一辈子待在后院，好好地做牛做马，直到老死。”

　　陈叶动不了，就朝太太吐唾沫，这次没人打她，牙婆将臭烘烘的抹布塞进她嘴里，用绳子牵着往外走。

　　门口居然看见瘸子，那个中年丧子，新婚又被戴绿帽的可怜男人，照理说应该恨透了这对母女，可不知怎地，他是唯一来送陈叶的人。

　　那天天气不好，乌云密布，阳光照不到大地，又在午后，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灰扑扑，瘸子也不例外，手里拿着一只包裹，见到陈叶走过来，他咧咧嘴，表情说不清哭还是笑。

　　“她是，是我女儿，我送送她，给她准备了东西，能不能……妈妈，您行行好，能不能让她带着。”

　　瘸子咽了咽口水，说话有点紧张，陈叶嘴被堵着，他是跟牙婆说话，甚至不敢要求把抹布撤了，让他听听陈叶的声音——当年新媳妇大了肚子，瘸子恨得牙根痒痒，既气愤婆娘不检点，又怨自己没本事，活该给人当便宜爹。

　　陈叶出生那晚，她娘疼得死去活来，太太老爷充耳不闻，老太太封在祠堂诵经，不许打扰，于是，府上没人想起来请产婆，眼看要一尸两命，终于来了一个老妇，让陈叶顺利出生。

　　算起来，老妇是瘸子的前丈母娘，固执地将女儿的死认为是瘸子的错，觉着如果没嫁给他，女儿也不至于终日郁郁，年纪轻轻就病逝。瘸子登门请她给填房接生，肚子里还是别人的种，老妇果断拒绝，拿着扫帚将他赶出去；瘸子站在门外着急，也没过多久，老妇裹着头巾出来，颤巍巍让他带路。

　　救命之恩，陈叶一丁点不感激，长大明白了前因后果，反而将老妇认定为仇人，口口声声“她又不是我姥姥，让我生出来等着看我笑话”，久而久之，连亲娘都看不下去她白眼狼作风，将她揪着耳朵拽进屋里，省得在外面胡说，丢人现眼。

　　在陈叶眼里，仿佛这个世上没人是她的亲人，包括生下她的丑妇，也不过是想利用孩子过好日子。至于瘸腿的“爹”，陈叶觉得羞愧，见面总要想起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十年来，两人总共见过不到五次，比陌生人还不如。

　　瘸子身体不好，本就比别人苍老得快，面相看着几乎是六十许人，又十分枯瘦，牙婆实在看不下去，将陈叶拉到角旮旯，拿走抹布，意为让她和爹最后说几句话。

　　包裹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不过几件干净衣服，和一块婴儿用的褥子，显然是陈叶小时候的物件，被瘸子收起来，好生保管了很久。

　　怨怼会随时间消失，瘸子没有儿女，舐犊之情落到陈叶身上，府里谁看了都要为之叹气。可惜白眼狼是喂不熟的，陈叶扫了一眼，压根不伸手接，还恶狠狠说她变成这样，瘸子总算解气。

　　“真是开了眼，你爹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才生出你来。”牙婆气不过，一把将陈叶推倒，将包裹塞回瘸子怀里，“你就当她死了吧，甭管了，这些东西你攒下来，肯定不容易，自己留着，还能换几个钱，怎么都比喂了她划算。”

　　就这样，陈叶在十岁时失去了和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牵连，再也没人关心她冷暖死活。牙婆最早将她卖到邻县，给地主家做奴婢，衣食饱暖，被褥干净，过了两年四个月，陈叶开始有整洁的外表，也注意起打扮，又过去五个月，姑奶奶家庶出的七少爷来做客，吃饭时相中了她，陈叶便被转手送出，当晚收房，头发梳成圆圆的髻，只准带一点首饰，次日天不亮就要起来给主母磕头。

　　没人为难她，陈通房在新主人家过得更好，待了足有七年，本不出众的容貌随着年纪增长，缺点暴露无余，况且她生来心术不正，七少爷早就厌烦。终有一日，她因为始终生不出孩子，主母又怀上第四胎，她嫉妒疯了，鬼使神差地买通下人，给主母的补汤中下泻药，东窗事发，被打得半死，丢到最破落的窑子，两个月不到，她咬伤了客人的耳朵，再次被发卖，身价从最初的二两二钱，变成了八百枚铜板。

　　同一年夏天，她娘死了，弥留之际身边只有瘸子。女人撕开贴身衣裳，从烂棉花里翻出一块银子，是卖女儿的二两钱，太太砸到她头上，她舍不得花，一直这么藏着。

　　她说对不住瘸子，一辈子只攒下这二两，就当是个念想，请求瘸子别老是恨她，假如将来还能见着陈叶，替她说一句对不住。

　　陈叶永远不会有机会听到，她被牙婆关在破败昏暗的房间里，和许多女子一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胡姬淑慧正在其中。她从来没见过胡姬，乍一看尖叫起来，说人家是蓝眼鬼，被牙婆打了一顿，饿了两天。淑慧什么都没有做，就因此被记恨，明里暗里，陈叶使小动作，没少恶心她。

　　多年辗转，陈叶的性格早就无可救药，暴躁，浪荡，唯利是图，小心眼又爱装阔，同屋的人都看不起她，纷纷敬而远之，她一边讨厌被孤立，一边嘴硬说自己不稀罕，最终演变为满脑子只想傍上个好男人，可以让她做个正头媳妇，当妾也行，反正不要烂死在牙婆手上。

　　她最终还是死了，死在淑慧眼皮底下，因为雨天发霉，陈叶又有病，长久得不到医治，加上遍体鳞伤，许多地方已经溃烂，临死前就开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牙婆骂骂咧咧冲进来，让两个壮汉把陈叶抬出去，免得传给其他女子。

　　暴雨季节，陈叶还有一口气，躺在路边等死。淑慧趴在窗边偷看，陈叶从胸口剧烈起伏，到彻底没了动静，很快雨停了，壮汉将她丢到更远的地方，淑慧看不到，也不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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