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章 浮生只合樽前老（二）
“姑娘赎罪，奴婢不知道柴火潮了，怎么也点不着，耽误这样久。”绯云惶恐，身子几乎弯到垂直，双手高举着银盘奉上。沈渊笑笑，说好酒不怕晚，还能喝上就成。
尹淮安早就迫不及待，很敷衍地问了句昌平在哪儿，手上已经开始斟酒。绯云答，昌平照吩咐去厨房吃了饭，没得主子召唤，不敢擅自到前头来，又不能在表姑娘的院里乱走，此刻正蹲在拱门后，等着庄主叫他。
“听听听听，昌平都变成鹌鹑了。”沈渊拿手帕挡着脸，笑得合不拢嘴：“我看在眼里，真快等不及了，只盼着早点儿给他们定亲。傻丫头，他哪是怕挨主子骂，明明是‘近乡情更怯’，不好意思跟你站在一起。”
沈渊笑声爽朗，心头阴霾一扫而光，苦了绯云成为调侃对象，好在她仍然沉浸于爱情中，除了不好意思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酒盅早已满上，丫鬟们将小银铫子放远些，在廊下生火烧水，留两位主子安静对饮。
不讲究什么礼仪规则，二人互相敬一敬，酒入愁肠，各自勾起思绪万千。
沈渊情绪低落始于尹淮安说谁娶了她，好几年前，州来庄主与沈涵小酌，无意间问起，那时便得知沈渊身边有一位姓离的公子。
他不愿意当真，也不认为小女儿家会认真。漫长岁月中，尹淮安从未见过那人，又听说沈渊与之亦不亲近，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可为着温梅，他不能轻易许下承诺。
一犹豫就是差之千里，如今沈渊已经会为了那个人有所感触，可见后来者居上只是话本子中才有的慰藉。
世间姻缘天定，尹淮安会遗憾，但不后悔。
“有了酒，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沈渊托着腮，仿佛在自言自语，眼睛笑眯眯弯成两枚月牙：“还是你来吧，我好奇得紧，淮安哥哥一表人才，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去，你们别听，自己玩儿去。”若说她醉了，才蒙出两句胡话，可她还没忘了撵走丫鬟，“怎地，葛姝猪油蒙了心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干出那种蠢事儿。”
沈渊酒量其实不差，奈何只要沾酒，脸上很快就会浮起红晕，十分具有迷惑性。尹淮安知道这点，仍然忍不住看呆了。沈渊得不到回应，抬眼就见他看着自己发楞，好像一只大鹅。
“嗳，看什么呢。”沈渊伸手在他眼前打个响指，清脆响亮：“我脸上有东西么，堂堂州来尹大公子，怎么和街上的痴汉一般。”
尹淮安回过神，干咳两声掩饰尴尬：“你不也是，姑娘家从哪学来这个，该不会是那位盛秋筱教你的。”
“她才不会，小时候我在另一座山上，你知道，我们是匪，儿子女儿同样教养，好多乡野把戏我都见识过。”沈渊眼神暗了暗，心中有少许意难平。
人的生命何其短暂，她时常怀念栖凤，却很少能想起孔雀山。那对爹娘给了她活下来的基调，快乐的日子稍纵即逝，正因如此，留下的记忆弥足珍贵。并非她冷漠，压寨夫人为她而死，血色染红整个童年，沈渊不敢驻足，午夜梦回，那些笑脸出现在面前，总能令她哭湿了枕头。
沈渊的不开心写在脸上，尹淮安没有打断她，举着酒盅高向明月，吟诵起年代遥远的诗篇：“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雪满长安道，听上去就很美。都开春了，不会再下雪了。”沈渊笑着，举杯与尹淮安对酌。黑杜酒不醉人，浓黑似漆，稠厚如醴，滑过喉咙留下涓涓绵软回味，给予心灵某种慰藉。
她自诩万事看淡，终究还是在最渴望的感情上摔了跟头。老天爷应当还是眷顾的吧，面前只有一位尹淮安，不会将失态视为把柄，捏在手中，等待机会对她一击毙命。
若生命只有这二十余年，沈渊可以坦诚地说，除了栖凤墨觞家，便是州来山庄最令她眷恋。鲜花碧树，玉宇琼楼，尹淮安不仅仅给她这些，还代替沈涵扮演兄长的角色，从未让她因缺乏亲情陪伴而委屈。
沈渊隐隐觉得，自己下辈子或不能再入人道，盖因此生辜负太多，身边人对她的好，合该已经耗尽几世运气。索性都是闭眼之后的事儿，她倒不怕，只一想到今生的人可能再也无法重逢，多少有些怅然。
终于等到她的表情有所缓和，尹淮安方才开口：“孔氏夫妇救了你，对沈家有恩，就是对尹家有恩。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前往孔雀山，给他们上一炷香，聊表谢意。”
“当年那起歹人放火烧山，只怕他们尸骨无存，随便被丢在哪儿，怎么会有坟呢。”沈渊将酒一饮而尽，摇头苦笑，“我是个不孝女，过去这么多年，连衣冠冢都没能给他们立一座。”
她又想满上，这次换作尹淮安是细心的人，抢过酒壶不准沈渊再喝：“天气凉，喝这些就够了。不是你的错，阿渊，你能活下来已经不易。”
沈渊争不过，偏也没理由反驳，赌气哼了一声，打起精神开始反击：“说好你先讲的，怎么来惹我伤心。尹淮安，你欺负我，你是不是不疼我了。”
去年喝的黑杜酒明明不是这样，就算贪杯，也绝不会脑子不清醒乱发癫。话一出口沈渊就后悔，对姓凌的也就罢了，尹淮安可是……三皇子没说错，自己这张嘴是该收敛了。
好在尹淮安没有较真，笑说就算他想，也得考虑考虑怎么对沈涵交待。他不许沈渊喝酒，轮到自己却百无禁忌，倒酒动作慢吞吞，像在故意馋沈渊似的，报复她揭自己的短：“庄子里有趣的玩意儿多了去了，你非要听我出糗。葛姝是庄户的女儿，十二岁被选进来当差，我从不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就住在她娘家隔壁。”
酒盅敲在桌面，尹淮安大为不忿：“苍天作证，她要是早说了，我肯定不让她伺候，从头到尾我被蒙蔽，反而成了横刀夺爱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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