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浮生只合樽前老（三）

　　“嗳，别别，下人还在呢。”沈渊生怕尹淮安气急失控，忙按住他的手，顺势将酒盅夺过来放到旁边，“这事儿不怪你，你没有把奸夫淫妇捉去报官，还放葛姝下山，已经仁至义尽了。只是我多嘴问一问，她去了哪儿？回娘家，还是到别的庄子上？”

　　不问还好，尹淮安听了便双手捂着脸，指缝间透出的表情格外扭曲：“我让她……回去自行婚配。这几年攒的细软，我也允许她带走了。”男人很痛苦，声音都是从喉咙眼逼出来，“阿渊，你是不是很想笑，被绿云盖顶，我还先想着成全他们，简直窝囊。”

　　“什么？她、你……”沈渊惊得说不出话，伸出去的手愣在半空，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可是无从开口。

　　州来庄主难受，沈渊也不痛快，她明白，尹淮安是个好人，却不成想善良大度到如此地步。她向来笃信，心软是修行，过分心软就成了病态，而面前的男人虽然风流，最心疼美人，在正事上可从来不会出差错。若非尹淮安先说自己处置了胡姬，沈渊都快要疑心，梅姑娘的事儿给他打击太大，凡关于男女之情，就会脑袋发热、胡乱举动。

　　尹淮安一手捂着脸，另一手要去拿酒壶，表情尚未平静，好在语气已经恢复大半：“我也不想。葛姝实在温顺，在我身边多年从未有过错处，我没法儿不念旧！阿渊，如果是你……不对，你和那位公子，大约不曾像我和葛姝一般。”

　　黑杜酒色如其名，浓酽似墨汁，烛光照过来，恰好落入其中，恍若满月浮于水面，漂泊朦胧，梦幻迷离。沈渊拦不住尹淮安喝酒，心想让他解忧也好，酒盅被举起，满月摇身变作碎银子，铺开在整个酒面，看着愈发薄凉。

　　“是啊，我和离雪城都非性情火热之人，日子久了，冷着冷着，也就快忘记为什么要在一起。”沈渊故作洒脱，眼睁睁看着男人举盅豪饮，自己却多沾一滴而不得，装出来的淡然也变了味。

　　该告诉尹淮安吗？自己与那人离心，又莫名与皇子搅合在一起。看样子，葛姨娘的事儿令他足够难过，若此时说出来，千头万绪，岂非火上浇油，更给他增添数倍烦恼。

　　听到沈渊与离雪城感情有变，尹淮安顿了顿，说声抱歉，自己不该提，手上似乎想给她也倒杯酒，半途又收回去：“你还是别喝了，身子要紧。”

　　蒸笼中有一色砖红色点心，是红糖馒头，做得很方正，只是看上去总让人觉得为了凑数。沈渊明白薛妈妈的想法，尽善尽美么，红黄粉绿四色摆在一起才好看。尹淮安还在喝闷酒，她不催，玩似地捏一块在手里，竟然十分软和，吃起来也甜丝丝的，里面和着枣粒，出乎意料地越吃越有滋味。

　　可能酒香经年更诱人，接连三四盅下肚，脸上微微发热，泛起潮红，尹淮安才肯作罢。他正要开口，沈渊将丫鬟们喊回来，小银铫子里热水刚刚好，绯月泡茶，绯云手中端着醒酒汤，酸甜开胃，没有一点苦药味。

　　“先喝了再说话，这个是白醋煮的，不会涩舌头。”沈渊从丫鬟手中接过汤碗，亲自捧到尹淮安面前。后者没醉，做做样子喝了两口，味道还不错，他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热汤下肚神清气爽，尹淮安喝得痛快，精神自然好许多，重新为刚才的谈话对沈渊表示关切：“你说的离……他叫离什么？”

　　记性出了岔子，州来庄主略微尴尬，沈渊倒很自然，笑笑再告诉他一遍：“雪城。雪天的雪，都城的城。”

　　尹淮安点点头，继续道：“你哥哥和我说过，若无意外，将来你会嫁给这位离公子。他似乎对你们兄妹有恩？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脾气品行，只听沈兄的意思，这个人似乎非常温和，对你也很好。可你为何说，两个人冷着呢？”

　　“你是认真的吗？呵呵……”沈渊仿佛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说他对我不好，实在冤枉，可就事论事，一年总共十二个月，我俩见面的时候屈指可数。”

　　女子眼角有泪珠，于夜色中莹莹闪光，“他在城里，你在山上，我认得他还比认得你早，若要问我谁更亲近，我一定会说是你。淮安，你明白吗？分明只是朋友，在别人眼中却成了天作之合，这种感觉真糟糕，我们只能将错就错，糊涂着过来这么多年。我以为我要爱上他，他心中也会有我，可惜——”话音戛然而止，沈渊长叹一口气，终于忍不住拿过酒壶，给自己倒满：“可惜最后，我不能陪伴他，自然有别人顶替；我知道的时候哭了一场，很快也反应过来，那是因为遭到背叛而愤怒，实则并没有许多悲伤，大约，就和你刚刚差不多吧。”

　　这夜的风头变了又变，二人似乎都忘了老祖宗说过，食不言、寝不语，反倒玩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花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好容易尹淮安从情绪中走出来，沈渊紧随其后，陷入关于离雪城的痛苦回忆。在世人眼中，他们的身份最不该有所烦忧，两个人聚在一起也多欢笑，今日就像跌进了话本子，唯一正确的举措便是支开随从，不让这副窘态落进下人眼中。

　　“让你想起伤心事了，阿渊，对不住。后来呢？他有没有和你解释，那个女子究竟怎么回事，还有，还有最后，你是如何想。”

　　尹淮安有些自责，毕竟是他跑来吃晚饭，才惹出后面的话；很不体面地，他又能感受到，内心深处某种喜悦蠢蠢欲动，假如，他只是说假如，沈渊和离雪城分道扬镳，沈涵会中意谁做妹夫？

　　这点自信，州来庄主还是不差的，可惜眼下时机不好，沈渊情绪低落，他若满脑袋都是趁人之危，肯定要挨打。

　　沈渊手上端着同样的满月，向尹淮安笑着，非要他陪自己对酌才肯回答。尹淮安拗不过，依言照做，不忘调侃那醒酒汤算是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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