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九 拣尽寒枝不肯栖（上）

　　凌慕仙出生在甘露七年，是九王爷的第四个女儿，上面有一位兄长、两个姐姐。这身份听起来就惹人艳羡，想必又尊贵又幸福，然事实恰恰相反，九王爷出身低贱，生母不过先帝的洗脚婢；先皇后厉害，眼里不容沙子，早早把这个孩子打发出宫，留下其母封作嫔位，继续给自己洗了两年的脚。

　　到第三年夏天，酷暑难耐，九王获准回宫探望，却亲眼目睹生母拖着沉重硕大的木桶，脚下一个踉跄，昏死在水井前，额头磕在坚硬的青砖石板上，瞬间血流成河。

　　他甚至没有资格给亲娘守孝，先皇后不许宫中见白，说生死有命，都封了正经名号，还上赶着做伺候人的活儿，怕不是生性下贱，忘不了怎么爬上龙床，给这种人办丧仪，唯恐带坏后宫风气。

　　自始至终先皇未曾出面，九王有没有恨不好说，人们只知道，从此他形同流放，无论年节或万寿千秋，宫中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一直过去十几年，先皇驾崩，太子即位，九王仍然是九王，住在原来的破旧府邸，只不过身边多了正妻和两个通房，还有一对儿女。

　　新皇肖其母，认为九王一家是外人，装得无辜可怜，实则包藏祸心，若自己不加以防备，肯定要被他谋夺龙椅。一顿操作下来，朝堂上下皆知行九的王爷不得待见，心眼好些的遇见他便点点头，略微有头面的大臣甚至将其视若无物，径直走过去罢了。

　　四姑娘生不逢时，外有世人白眼，内有嫡母强势，她的生母柳氏在府中资历最老，又抢先怀有身孕，生育了九王第一个孩子，平日里王氏还能憋着，表面对嫡庶一视同仁，等着男人看不见时，便要露出真面目，无论酷暑寒冬，都要求柳氏站规矩，并且必须步行前往，还要带着女儿一起，稍微晚片刻都不行。

　　正妻有心刁难，有的是法子，动辄让她们等在外头，半个时辰都算宽仁，终于允许柳氏母女进屋，磕完了头就要当着嫡子嫡女的面给自己打扇端茶，揉肩捏腿，声称是让孩子们从小就学会什么是礼数。那会儿凌慕仙还小，襁褓婴孩什么都不懂，或许能感应到亲娘心中苦涩，总会哇哇大哭，任谁也哄不好。王氏本就厌恶，被哭声扰得心烦意乱，将怒气冲着柳氏发作，嫡子就在边上冷眼旁观，庶长女不敢维护母亲，只能跪在王氏面前认错，说都是自己的错，身为长姐却不能带好妹妹，恳请嫡母不要怪罪娘亲。

　　“是啊，你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因为生了你，你娘才敢在我面前做大拿乔，你妹妹在我房中哭泣不止，别人才好认为，我行事恶毒，不能容人，才会连小小孩童都惊恐畏惧。还有你在这儿纠缠，岂不更落实我的罪名。”

　　王氏端足了嫡妻架势，笑眯眯让侍女将大姑娘扶起来，自有一套说辞让她无言以对，还给柳氏母女扣上心机深沉的帽子。旁边的嫡子口角冷笑，故意用茶杯发出动静，让她们看到自己的嘲讽，那神情含着十成的轻蔑，丝毫没有将柳氏视作长辈，或者一个正常的人，仿佛她只是街头卖艺的乐伎。

　　闹剧往往以王氏厌倦为结尾，大发仁慈般摆摆手，让柳氏母女退下。大姑娘懂事，从来没有当着柳氏的面掉过眼泪，还会反过来安慰母亲别难过，说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会出人头地，让娘和妹妹过上好日子。

　　“好，娘等着，娘等着……念念真乖，娘有你和芝芝就知足了。”

　　柳氏的泪水更加汹涌，一手搂着大女儿，一手抱着襁褓。四姑娘的奶娘是王氏请来，根本不顶用，吃得比柳氏都好，无人处就把小主子丢在边上，只顾自己偷懒。

　　九王府另一位通房是正妻陪嫁丫头，娘家姓孟，王氏嫁过来三月就给她开了脸伺候过夜。孟氏生了一对双胞胎，比四姑娘大几个月，小的那个未满两岁就偶感风寒，喂不进去药，导致半夜发起高烧，不治而亡。

　　之后孟氏就疯了，整天抱着三姑娘穿过的衣服不撒手，嘴里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好像在说谁害她。起初九王还让嫡妻请大夫，看病抓药，精心养着，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死了孩子、没有背景，被男人抛诸脑后的疯女人有多可怜？凌慕仙从记事开始，就知道家里绝对不能靠近的地方除了父亲的书房，就是小花园西南角那两间荒废破旧的屋子。

　　柳氏告诫两个女儿，那里面关着恐怖的怪物，看到谁就会把谁吃掉，就算侥幸逃开，如果让夫人发觉，还会动家法，不死也被打个残废。

　　“知道了娘，我会带好妹妹的，我们绝对不去。”

　　每次女儿出门，柳氏总觉不放心，不厌其烦重新叮嘱，大姑娘便会拉着四姑娘的手，如是担保道。

　　其实孩子们很明白，哪里有什么怪物，屋子里关的是个女人，厨房的婆子叫她“孟姨娘”，是父亲的妾，好像也不完全是——反正刚抬了姨娘，她就被关起来啦，福气薄得很。

　　婆子和媳妇子们都是这么说的，姐妹俩偷偷听见，不敢和柳氏学舌，只当成心照不宣的秘密。她们还知道，孟姨娘有两个女儿，都说是好兆头，可惜三姑娘很小的时候就夭折，好兆头变成忌讳，活下来的二姑娘被送给嫡母教养，似乎也不太受待见，总是闷闷地待在屋里，很少人前露面。

　　前院嫡母膝下添了位五姑娘，请先生起了尊贵的名字，“璟婳”。凌璟婳和她的娘性情大相径庭，很喜欢来找两个姐姐玩。柳氏对此惴惴不安，生怕五姑娘出点差错，正妻不由分说就会怪在她们头上。

　　万幸，王氏虽然表示过反对，可她对女儿十分疼爱，府中的姑娘拢共只有这几个，老二胎里不足，常年吃药也不见效，唯恐过了病气给嫡姑娘；小姐不可能和仆人玩耍，思忖再三，王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女儿和柳氏的孩子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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