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节 左公宗棠（2）
夏华微笑道：“很简单，因为左公要效忠的是满清朝廷，‘满清’和‘中华’完全是两个概念，左公效忠满清而不效忠中华，最终也只是满清权贵的奴才，如此，岂不是‘不得其主’？”
左宗棠微微地眯起眼睛，凝视着夏华：“请问明王，‘满清’和‘中华’为何是两个概念？”
夏华道：“满清乃是满人之大清朝，中华乃是中华人之大中国，当然是两个概念。”
左宗棠淡淡一笑：“听你的意思，天下非得汉人当皇帝才算是中华正宗大统？明王尊号既为‘明’，莫非，明王心中深藏真意乃是‘反清复明’？如此，与那天地会岂不志同道合？”
夏华笑着摇头：“非也非也！晚生虽是汉人，但从来没有‘崇汉排满’的狭隘偏激思想，左公切莫小看晚生。反清复明？反清肯定是必须的，但复明早就时过境迁。明朝是中华正统？那么，元朝呢？就算元朝并非汉人所建的皇朝帝国，可排除在外，然而，元朝之前的宋朝呢？还有唐朝呢？隋朝呢？汉朝呢？秦朝呢？周朝呢？商朝呢？夏朝呢？到底哪一个朝代才是所谓的‘中华正宗’？朱元璋灭元后，为何不复宋而是建明？实际上，汉人也好，满人也好，还有蒙古人、藏人、苗人…各民族本来就是一家人，都是华夏族的一部分，同属于我大中华，各民族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中华民族”这个词是梁启超在1902年首次提出的，之前已有“华夏族”的称谓说法。
“哦？”左宗棠听得愈发惊奇，毕竟夏华说的都是后世的先进思想，跳出了传统的伦理观念，但左宗棠思维灵敏异常，立刻就发现了夏华话中的“破绽”，“明王，你这番话听起来气吞古今，犹如大海明灯般令人发省，然而，似乎在根基上就是自相矛盾，就是站不住脚的。”
“还请左公赐教。”
“你刚才说，汉人也好，满人也好，都是华夏族的一部分，各民族地位平等，是也不是？”
“当然，各民族地位都是平等的。”
左宗棠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汉人可以当中华的皇帝，那满人也可以当中华的皇帝喽？”
夏华也微微一笑：“当然！中华乃华夏族的天下，有德者便是天下共主，而这个有德者，不一定是汉人，其他民族也可以。古往今来，汉人皇帝莫非个个都是英明神武的？其他民族皇帝莫非个个都是昏庸无能的？当然不是！君不见，汉人出了多少个昏君、暴君？其他民族出了多少个圣明之君？就说说当前清朝的皇帝吧，清朝皇帝个个都是满人，但几乎个个都是正明之君，最典型的就是雍正皇帝。雍正皇帝的勤勉程度足以让明朝所有皇帝为之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位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雍正皇帝在位十三年，光是朱批奏折时写的字就高达一千多万，平均一天要写两千多字，听说，他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会休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就生病时和过生日那天才会放假，在他年老的时候，他视力退化，特地戴上西洋人为他制作的老花眼镜，继续一丝不苟地处理政务。我可以想象出那幕令人感慨的画面：天不亮或者天已黑时，一位年迈体衰的老皇帝，戴着老花眼镜，在烛光下认真地批阅着奏折。抛开民族争端，也姑且先不谈雍正皇帝的缺点和施政弊端，就单单冲着他这份勤勉政务、持之以恒、十多年如一日的毅力，便足以让我们为之肃然起敬了，不是吗？”
左宗棠呵呵一笑：“说得好！”他盯着夏华，“既然你身为汉人却也觉得满人如果有资格当皇帝就可以当皇帝，那么，为何你现在还投身反清？当今的咸丰皇上，虽圣明不及康熙帝，勤勉不及雍正帝，但也不失为一位好皇帝，他身为满人皇帝却素来不以满汉之分而重满轻汉，自即位以来，任人唯贤、虚心纳谏，用才不疑、敢于放权，严惩贪腐、革除弊政，励精图治、重振朝纲，可谓呕心沥血、兢兢业业，你承认他是一位好皇帝么？”
夏华点头：“承认。”
左宗棠露出一个稳操胜券的表情：“那你和你的同党却还想要推翻他乃至推翻大清朝？”
夏华释然地笑道：“这就要从华夏族这个大概念以及华夏族的整体利益说起了。”
左宗棠再度露出惊奇表情，他看到夏华似乎早就想到了自己指正的“破绽”，因此愈发正色肃然：“请明王赐教。”
夏华道：“天下华夏族，十分之九以上是汉人，并且，汉人文明的先进程度也是大大地超过满人、蒙古人等，这是事实。那么，华夏的皇帝从维持华夏族的稳定和国家长治久安看，还是以汉人担当为最佳。为何？人数和文明水平。区区二三百万满人却统治高达四万万汉人，这种人数差距注定了满人的天下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巨大的隐患，四万万汉人如何愿意让区区二三百万满人统治自己？并且，满人无法用满人的文明同化汉人，恰恰相反，满人自身反而被汉人文明不断地同化，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咸丰皇帝和成千上万的满清权贵，此时说着的还是满语吗？写下的还是满文吗？不，都说汉语了，都写汉字了。没办法，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汉人文明就是这么厉害。即便灭了汉人的国，也灭不了汉人的文明，反而还被其同化。为了巩固满清的江山，满清皇帝只能施行愚民政策，如此一来，满清的天下确实得到稳固了，然而，华夏族的文明发展却在整体上陷入了停滞不前乃至不断地退步中。一个国家想要强大起来并且不断地发展前进，就必须全面地开启民智、教化万民，让全国万民保持头脑的聪慧、思想的开放、眼界的宽远，从而让整个国家充满勃勃的生机和活力。国家是什么？国家是由成千上万的人组成的，人是根本！人有文化、有素质、有教养，国家才能不断进步，人愚昧、麻木、野蛮，国家必然停滞不前乃至不断退步。我们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此时全世界第一强国是哪个？抱歉，不是大清，而是英国。英国面积大不大？很小，只有两个湖南省这么大，是不折不扣的弹丸小国；英国人口多不多？很少，只有区区两千万，是不折不扣的蕞尔小邦。可是，英国就是全球第一强国！你不得不服！英国的本土是很小，但它却拥有面积是它本土近百倍的海外殖民地！中国的邻居，印度，面积是中国的三分之一，人口数量是中国的一半，不折不扣的地大人多的大国，但现在却沦为了英国的殖民地，就连满清自己不也在十一年前被英国打得一败涂地、屈膝求和么？为何？英国靠什么？凭什么？靠的是智慧！凭的是科技！英国君王一直努力地开启民智，使得英国国内科学大师和文学巨匠层出不穷。就在满清朝廷大兴文字狱、扼杀本国新思想和科学人才时，英国国内却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康熙年间，英国大物理学家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和力学三大定律，英国天文学家哈雷发现了哈雷彗星，乾隆年间，英国科学家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从而掀开了人类文明进行工业时代的序幕，与此同时，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在北美洲打响了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独立建国的第一枪，美利坚合众国因此而诞生。左公啊，我们中国人落后得太大、太多、太久了！从明朝中后期就开始落后了，到了眼下的清朝，更是落后得望尘莫及呀！在这二三百年里，西方人在科学、文艺、思想上的成果堪称火山爆发，哥伦布确定地球是圆的，哥白尼发现地球绕着太阳转，维萨里开辟了人体解剖学，伽利略发现了自由落体运动，开普勒发现了行星运动三大定律，笛卡尔确定了解析几何学的体系，波义尔确定了现代化学体系，惠更斯发现了光的波动性质，牛顿确立了经典力学大体系，莱布尼茨开创了微积分，富兰克林把天上的闪电引到了地上，欧拉把数学引进了物理学体系，库仑开拓了电学定量研究，舍勒发现了氧气和氯气，拉瓦锡制定完成第一张化学元素周期表，道尔顿开拓了原子学领域，安培奠定了电动力学的基础，高斯奠定了近代数学的基础，欧姆发现了电路基本定律，法拉第奠定了经典电磁理论…西方人的成果堪称车载斗量，我们中国人呢？什么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在人类现代文明的大森林里，没有一棵树哪怕一根草是我们中国人种下的！我们对人类现代文明的贡献度几乎为零！扪心自问，我们中国人不感到羞愧乃至羞耻吗？我们中国人居然都已经堕落到了跟非洲黑人一个档次！荒唐可笑的是，我们中国人时至今日却还妄自尊大，认为自己还是过去的那个‘天朝上国’，简直是恬不知耻！但是，我们中国人蠢吗？当然不蠢！我们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聪明、最优秀的民族之一！不比西方人差！西方人发现了毕达哥拉斯定理，我们中国人同样发现了，就是勾股定理；西方人的二项式定理，我们中国人也同样发现了，就是贾宪三角和杨辉三角；我们每时每刻呼吸着的空气主要是由氧气和氮气组成的，西方人发现了，我们中国南北朝的炼丹家马和在南北朝时就已经发现了，他认为氧气是阴气，氮气是阳气。我们中国几千年来也出现过祖冲之、张衡、贾宪、杨辉、郭守敬、朱世杰等很多大数学家，也出现过很多出类拔萃的物理学家、天文学家等大师伟人。火药、印刷术、指南针、造纸术是我们中国的四大发明，也是我们中国古人伟大的智慧结晶，我们中国在以前是远远地超过西方国家的，我们中国的科学成就在那时候也是西方望尘莫及的，但是，为什么现在却落后了？并且还落后得这么大呢？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满清朝廷为了巩固对中国的统治，用愚民政策治理国家，使用文字狱打压国内的知识分子，使用八股文束缚国内的学术思想，使得中国的学术界暗无天日、暮气沉沉，所以一个科学大师、文学巨匠都没出。满清得到天下已经两百年了，从未诞生过一个新思想，除了《红楼梦》，一部文化名著都没有出，更别说各领域的科学大师了。西方科学界日月争辉、群星璀璨、充满活力、生机勃勃，但中国科学界却是黑暗一片、死水一潭、万马齐喑、人才凋零、毫无建树！满清朝廷注定无法领导中国走向强盛，不推翻它，中国和华夏族将会在窒息中走向死亡，万劫不复的不只是汉族，而是整个华夏族，也包括满族自己！推翻满清朝廷，不是只为了挽救汉族，而是为了挽救整个华夏族，也包括满族在内！左公啊，落后是非常可怕的，落后是要挨打的！十一年前的鸦片战争（第一次鸦片战争），满清朝廷败得还不够惨、不够难看、不够耻辱吗？区区几千漂洋过海而来的英国士兵，就把所谓的‘天朝上国’打得满地找牙，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英军伤亡仅仅五百多人，并且大部分还是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的，清军却结结实实地死伤了将近两万三千人！水师提督关天培在虎门血战英军，关天培带着八千多清兵抵挡两千余英兵，结果呢？关天培战死，清军足足死伤几千人，英军除五人受伤外无一人阵亡！关提督以死殉国，堪称忠烈悲壮，但比起忠烈悲壮，我觉得他更加不值！他的鲜血完全就是白流了！打仗，我们中国人怕死吗？当然不怕！关提督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为什么被打得如此耻辱？就是因为落后！英军舰队在抵达虎门后，士兵根本不上岸，直接用舰炮在海面上猛轰陆上的清军防线，清军岸防炮眼睁睁地看着英军舰炮不断向自己开火却毫无还手之力，因为英军舰炮打得又远又准又快又狠，而清军的那些老掉牙的火炮不但威力大不如英军舰炮，并且射程也大不如英军舰炮，根本够不到英军的军舰，只能挨打却无法还手！要是关提督当时有跟英军一样先进的火炮、火枪，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肯定能反败为胜、重创英军！但是，怎么样才能拥有先进的火炮、火枪？科技！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科技的来源就是智慧！满清统治下的中国能产生智慧吗？全国上下浑浑噩噩、行尸走肉！左公啊，别人看不清，您还看不清？鸦片战争没打醒别人，难道也没打醒您？”夏华一开始语气平和，但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感到痛心疾首、怒发冲冠，到最后，他已是悲愤填膺、杜鹃泣血，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
左宗棠被深深地震撼到了，他原先对夏华的奚落、嘲讽、不屑心态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和在心理上感受到的一阵阵前所未有的冲击。
夏华继续抑扬顿挫地慷慨陈词：“不错！我是跟洪秀全他们造反了，在满清朝廷的眼里，在左公您这样的正统人士的眼里，我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反贼，但是，我就他妈的反了！我无怨无悔！我矢志不渝！我为了什么呢？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妻妾成群？金银成山？错！世人如果这样揣度我夏华，未免也太小看我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满清朝廷和正统人士咒骂我这样的反贼头子，认为我这样的人正是祸乱国家的罪魁祸首，可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地想想？如果满清朝廷真的把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又怎么会放着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太平日子不过，却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起造反这种杀头的事情？因为老百姓根本就已经活不下去了！祸乱国家的不是我这样的人，而是京城里的权贵集团以及他们遍布全国的走狗爪牙！左公您只要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就会看得到，近几十年乃至近百年来，满清朝廷统治下的中国发生了多少造反起义暴动事件！多如牛毛！此起彼伏！杀光这批反贼，下批反贼前赴后继！雨后春笋一样地遍地开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因为满清权贵和他们大大小小的走狗爪牙们对老百姓进行敲骨吸髓式的残酷压榨，让老百姓饥寒交迫、饿殍遍野乃至卖儿卖女、易子而食，正是他们的贪婪、残暴、恶毒，逼得老百姓铤而走险，前赴后继地造反！鸦片战争期间，英军士兵把军舰上变质的鸡鸭猪羊肉扔进大海里，岸上的中国老百姓看到后，争先恐后地跳进大海里游过去捞起来回家吃，为什么要干出这么没出息的事情？因为穷啊！老百姓吃不上肉，哪怕是变质的肉都是珍馐美味了，满清权贵们知道这些吗？不知道！酒池肉林的他们哪知民间疾苦！鸦片战争期间，清军与英军展开大战，中国老百姓在干什么？在看热闹！在怀着事不关己的心态看热闹！对于他们而言，清军是输了还是赢了，跟他们没任何关系！甚至，英军士兵登陆上岸时，中国老百姓还帮英军士兵搬东西。为什么？国不知有民，民岂知有国？权贵不爱惜百姓，百姓怎么会保护权贵、保卫国家？在满清政府、左公您这样的正统人士看来，我们这样的反贼是不自量力、自取灭亡，怎么可能成功？怎么可能撼得动满清的基业？我们就像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一样可笑，是吧？错了！满清的灭亡已经是注定的、早晚的事，就算现在不灭亡，以后也会灭亡！我这样的反贼，一批又一批地造反，必定有一批能够成功地摧毁这个泥足巨人似的腐朽透顶的帝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不就是反贼出身么？但不照样创建二百八十年大明基业？英雄是不问出身的，草芥庶民难道就不能成就豪杰大业么？左公！”他目光炯炯地正视着左宗棠，“其实，晚生知道您的打算，您就是打算效忠满清朝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但是，您难道还没看清满清朝廷的本质吗？在这个朝廷的统治下，全国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民变蜂起！这么一个天怒人怨的朝廷，不知道左公愚忠于它还有什么意义！左公您胸怀大才、准备出山、投身官场，肯定不是为了高官厚禄吧？我非常确定，左公您准备出山当官是为了造福天下黎民百姓，但是，左公啊，您难道不知道亚圣孟子的那句话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您置天下百姓苍生于不顾，死守着所谓的‘忠义’去帮助那些残害百姓的满清权贵，眼睁睁看着百姓苦不堪言、哀鸿遍野，这难道这就是您所坚持的忠义？请恕晚上对您不客气，您效忠满清朝廷跟助纣为虐有何区别？就算您效忠满清朝廷，以您的大才，确实可以支撑着满清朝廷暂时不垮掉，但以后呢？这个朝廷注定早晚还是会垮掉的！就算您和像您这样的人竭力进行扶持，充其量也不过是几个裱糊匠把一栋千疮百孔的烂房子在外表上裱糊得看上去焕然一新，但它该倒的时候还是会倒的！因为不管它外表再怎么好看，它仍然还是一栋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烂房子！满清，已经病入膏肓，它连五脏六腑和骨头血液都已经腐烂掉了，就靠一些治标不治本的药物进行调理，想让一个垂死的人脱胎换骨、涅槃重生，这怎么可能！唯一的办法是彻底地推翻它，摧毁它的腐朽、黑暗、落后的国家体系和社会制度，在废墟间建立一个崭新的、健康的、充满活力和生机的新国家！左公，您说呢？”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左宗棠。此时，夏华在气场上已经恢复了跟左宗棠的“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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