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元宵（七）

　　“父皇，女儿难得入宫，平日总见不到您和兄弟姐妹，心里甚是想念。”席间气氛稍微松泛，六公主便按捺不住，借着敬酒的由头谄笑道，“女儿还记得小时候，和五姐姐、八妹妹最亲近，除夕就听说八妹妹病了，叫我好生惦记，本想今儿席上相见，却扑了个空，不知八妹妹是怎地了？”

　　六公主在长阳殿长大，由王皇后关照居多，要说和那两个姊妹关系最近也无可厚非，只是话音未落，崔贵妃脸色便僵了，象牙筷子夹着一颗糖莲子，硬生生停在半空，幸亏方茹眼疾手快，假作斟酒遮掩过去。凌亦珩心道不好，也顾不得避讳，目光死死盯着皇帝，生怕在上位者被触了逆鳞，当场发作，在座的每一位都难逃雷霆。

　　心有戚戚的不止三皇子。崔贵妃不好看，王皇后没有半分得意，反而怨极不知轻重的庶女。六公主得罪一片人犹不自知，高高举着酒杯，眼神在皇帝、皇后与贵妃之间徘徊游离，似乎很奇怪为什么没人应和自己。

　　“媛婷长大了，懂得友爱，关心弟妹，很好。”启仁皇帝赏给六女儿一句夸赞，他面前的酒盅不知何时空了，华沐弓着身子伺候，壶中的酒液浓艳到近似绛色。身边两位后妃的不畅快似乎不能影响到皇帝，他只管大手一挥，向大太监吩咐道：“这是佳丽酒，选极西之地进贡的葡萄所酿，宫中不常有。华沐，你去，将酒赐予六公主。”

　　大太监的表情永远谦恭，那抹笑模样挂在他脸上，颇有股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意味，任谁看也挑不出错，可若旁观者心中有鬼，落在眼皮子下难免会浑身都不畅快。崔贵妃早已从失神中回寰，同自己的儿子对过眼神，彼此都如吃下一颗定心丸；王皇后不动如山，目光随着大太监的背影流向六公主，似乎在期待某种好戏。

　　“多谢父皇！多谢父皇！”六公主喜不自胜，“噗通”跪下高举双手，倒叫华沐吓了一下，连忙弯下腰将酒壶送出去。

　　皇帝道：“你八妹妹染了风寒，今日又是家宴，便准她在长阳殿养着，不必忍病前来。你若想她，大可散席后去瞧一瞧。”

　　八公主紧紧握着酒壶，才说过的姐妹情深似早忘到九霄云外：“是呢，八妹妹从小就体弱多病，需得多将养，少走动。父皇赏赐了美酒，女儿只怕待会儿喝醉了，会吓着妹妹，还是改日再来。”

　　宴席之上从来不乏胆大者，譬如东宫的庶长女，青阳郡君，小字蓉蓉，其母陈宝林身份卑贱，本不配随侍，母凭女贵也得以被太子带来正席。这一下不得了，仿佛给足了小孩子底气，打从进殿起便刻意挺着胸膛，抬着下巴，“皇家贵女”的姿态比之她的八姑母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六姑母这样子，还以为她没喝过葡萄酒呢，众目睽睽之下，真是丢死人了。”十几岁的小女孩声音本就清脆，饶是有心压低嗓子，也很难不被第三人听见。高高在上的老太皇太后头发花白，耳力不减当年，“嗯”一声表示疑惑，半眯着的眼睛随之睁开，顺着声音看向东宫的坐席。

　　六公主虽不受待见，却也容不得自己当众受辱，眼眶瞬间就红了，膝行两步对着帝后重重磕了个头：“父皇，曾祖母，母后！女儿从小不在生母身边，自知不比五姐姐、太子哥哥贵重，可女儿也是父皇的骨血，是凌氏的子孙，怎就落得被黄口小儿调笑！当着阖宫的面，女儿求父皇，求祖母做主。”

　　太皇太后宫氏眉目慈祥，扶着老宫女的手挪挪身子，头上的凤冠纹丝不动。她年纪很大了，对殿上逐渐冷下来的气氛不甚在意：“媛婷啊，你起来，起来说话，动不动就跪，一点也不像一家子。”

　　在座的嫔妃神态不一，以淑妃为首的一批人保持沉默，或低头吃酒，或掩面作沉吟状；李美人和张昭仪是老姐妹，心眼不坏，嘴却厉害，直说郡君年纪已经不小，怎还如此不懂规矩、不尊长幼。其他的人要么和稀泥，要么挑几句康太子妃约束不力，只有坐在末席的窦采女泪流满面，她人老珠黄，在宫里只比奴才的待遇好一点点，眼看着亲生女儿受委屈，却不敢出头。

　　启仁皇帝不做声，王皇后明了，红脸是留给自己来唱。“都住口，陛下还没发话，你们一个个急什么！”皇后的威严回荡在堂下，“郡君不懂规矩，身边服侍的人竟也不知劝阻，实在无用，还是速速去了，宫里不养没用的人。”

　　被青阳郡君拉着咬耳朵的侍女膝盖已然发软，顶着四面投来的目光，终于忍不住跪倒，叩头如捣蒜：“陛下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什么都没说，真的什么都没说！是郡君要奴婢听的，奴婢不敢不从命。”

　　“没规矩的奴才，喜庆的日子你哭什么。”王皇后大怒，“陛下面前也敢造次，华沐，还不快拉下去，别脏了大家的眼睛。”

　　“梦瑶！梦瑶！”凌蓉蓉眼看侍女从身边被拉走，不安顿时涌起，大喊着侍女的名字，请求皇后开恩：“皇祖母赎罪，孙女知错，孙女给六姑母赔罪，我不该胡说，求求母后饶了我，也饶了梦瑶吧！”

　　淳妃肖氏冷哼一声：“奴才没规矩，少不得是主子欠缺调教。太子殿下，您的东宫有太子妃，东宫子女理应由主母抚养，怎地今日当着阖宫的面，青阳郡君挨着陈宝林，反倒和太子妃不甚亲热。”

　　太子脸上已经十分难看，康承君面色铁青，后面的陈宝林软了手脚，下意识想捂住女儿的嘴，被太子妃抢先一步，将青阳郡君拉到自己身边。

　　东宫夫妇反应极快，侍女被拖出殿门之前，太子与康氏已经双双跪倒，请皇帝责罚教养不力之罪；青阳郡君后知后觉自己犯错，抖着嘴唇想要跑回生母处寻求庇护，不想陈宝林避之不及，伸手用力将女儿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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