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五 平芜尽处是春山（四）

　　针脚挺整齐，就是缺少灵动，她练了好几个月，这是最满意的一条，绣的绿荷叶，红荷花，也算巧了，齐氏的乳名就叫莲莲。

　　淑慧有点扭捏，齐姑娘却表现得很开心，回去后也没变，当宝贝似地整天挂在身上，偶尔被庄主瞧见，还开玩笑说别人看到了，要以为尹家养不起女人，只能带个小孩的玩意儿。

　　齐氏只是笑笑，她今年也不过十五岁，还在小孩子心性的年纪，会成为庄主的通房纯属意外。陌京城郊有户姓赵的小地主，某年欠收，送了个女儿上山当佣人抵债，赵小姐蕙质兰心，一手琵琶很快得到庄主赏识，过了明礼做了妾，赵家重新送个表姑娘齐氏上山，继续做工，基本等同于赵姨娘的丫头。赵氏和庄主感情不错，可惜命薄，前年冬天染上风寒，一病去了。

　　隔年赵姨娘生辰，齐氏做好饭菜，悄悄在表姐住过的屋子里淌眼泪，不偏不倚被庄主路过撞见，觉得丫头有心，将她调到自己院里做杂活，天长日久，齐氏眉眼长开，庄主不缺女人，对她并没有多少意思，是赶上山下传来消息，她的父亲病逝，继母跑了；齐氏出生便没了母亲，如此家里只剩下一个小妹妹，微薄家产全被卷走。

　　庄主见她可怜，将她提到内屋伺候，还特许把妹妹接进来照料。天开始冷的时候，齐氏献上一对护膝，是熬了好几夜做的，庄主有些感动，加之两人的确生出好感，顺水推舟就将她收了房。

　　与其说是姬妾，齐氏更像庄主收养在身边的女儿——虽然他俩只差七岁。齐氏的异母妹妹乳名小红，已经会打酱油，如果不出意外，将来会嫁给府上老管家的孙子。

　　淑慧时刻谨记祖母讲过的话，从不对主人产生觊觎，小仙却不行，看到隔壁院子住着的女人们，她有时会难过，觉着自己一辈子要白活，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会娶胡姬做正妻，可主人又不碰她们，大概要孤老终生了。

　　“你少想想吧，你看莲莲，主人也很少找她，她还不是乐呵呵的。”同病相怜，淑慧会劝小仙几句，至于听不听就是她自己的事儿了。

　　乔氏在府上地位不高，自身也不方便经常乱走，故而串门的时候更少，两三个月才好来和她们搭伴一次。乔氏不通音律，三人的话题除了糕点刺绣就只剩下主人，她告诉胡姬，虽然都说庄主喜欢温柔安静的女子，可家里人人都知道，山庄有位厉害的表姑娘，貌若天仙不算，性格强势得很，庄主对她百依百顺，俨然是女主人的待遇。

　　小仙惊讶极了，问那是否是主人的妻子，乔氏摇头，当然不是，表姑娘还没有嫁人，而且不住在这里。

　　“她可漂亮了，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好看，虽说有点脾气，却是个真正的菩萨心肠。唉，就是身子不好，可怜见儿的，老天总不让人十全十美。”

　　表姑娘无疑是个很好的话题，连淑慧也感兴趣，知道了这位美人可以随意出入主人的书房，可以去山庄的任何地方，若她想，主人会推掉手上的事，陪她玩耍。淑慧很羡慕，小仙也想通了，主人真心喜欢的是表姑娘，她们两个和别的姬妾们都一样，只是奴婢，有什么值得伤感呢？

　　仿佛时来运转，心态打开后，主人见她们的时候反而多了，兴致上来还会让胡姬伺候布菜，和她们说点简单的谜语。近水楼台先得月，淑慧对中原的了解始于幼年，庄主对她更满意些，小仙也不嫉妒，能跟着拿赏赐就好。

　　毕竟乔氏告诉过她们，曾经有许多次，地位低下的姬妾空屋寂寞，若得了好的去处，庄主会放人走，前提是不要做出丑事，一切光明正大便罢。

　　偶尔几次，庄主单独叫淑慧去，或者教她认字，或者让她弹奏汉人的琴，甚至有那么一次，淑慧换了衣裳，跟随主人去山庄外面游玩。她第一次看清楚玉瑕山，不用担心挨打，自由地行走在陌京的街道，主人给她买了糕点，油纸红封上面的字她认识，叫“桂兴斋”，主人告诉她，这是陌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

　　那天他们在外面吃晚饭，桂花元宵很甜，午夜梦回，那股滋味似乎还在口中萦绕。淑慧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小仙听见动静，憋了半晌终于跑过来，流着眼泪问她，难道忘了从前劝自己的话。

　　“我们就是乐人，还有表姑娘呀！你再这样，我就让薛妈妈和你说了。”

　　淑慧如梦初醒，给小仙擦眼泪，二人蜷缩在同一张床上睡着。更让淑慧清醒的事情发生在三十七天后，她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厉害美人，薛妈妈来传唤时，讲明要招待贵客，让胡姬拿出看家本领。

　　桑图尔琴其实不适合弹奏中原曲子，但在淑慧手中也爆发出美妙的和谐，表姑娘笑得开心，不知是因为琴好听，还是庄主亲手剥的螃蟹合胃口。

　　她果然很美，像天上的仙女，当她笑起来，眼睛中有生机勃勃的希望，星星都会失去光芒。淑慧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庄主百依百顺，有着如此充沛活力的人儿，即便同为女子也很难不心生喜欢。

　　胡姬自惭形秽了。演奏完毕，她们被薛妈妈带回院子，听说表姑娘没有留下吃晚饭，趁天黑前下山，她家就在城里。傍晚，庄主又叫了胡姬作伴，身边还有葛姨娘和不认识的几个女子，大家在院子里烤肉、喝酒，都很开心。庄主赏了每人一根玉簪，顶端是梅花形状，没人觉着奇怪，胡姬想起来薛妈妈的叮嘱，有点疑惑，但没流露出来。

　　主人的心思谁猜得透呀，可能是不讨厌梅花了，也可能只是别人不许提，他自个儿想怎样都可以。

　　院子里最后一缸荷叶开始变黄，薛妈妈给胡姬送来大毛衣服，让收好了等着冬天穿。西域人喜欢毛皮，但没见过这样上等的，油光水滑，不掺杂色，披在身上暖和又不重。淑慧爱惜得紧，放在箱子里，塞了好多香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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