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七章 梦醒（上）

　　凌亦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房间内残留着熏香气息，床头放着盖碗，打开来是洛神莲心金丝枣茶，温神益气。他不记得自己怎样回到王府，印象中有星辰的声音，还有蓉儿哭红肿的眼睛。

　　身上没什么力气，被褥就显得厚重，凌亦珩侧过身，看到蓉儿趴在床边和衣而眠，约莫是守夜时睡着。他饮了几口热茶，闭目凝神细思，终于回想起昨夜之事，那些旖旎的、缱绻的场景犹如美梦，一幕幕交织闪现，令他心驰神往，而后忽然落下泪来。

　　“兄长三思！”

　　最是含情脉脉间，犹如福至心灵，许有某些念头一闪而过，促使沈渊按住凌亦珩的手，强行将彼此分开。她说人世间有伦常，王爷是要成大事者，不能随自己堕落。

　　她的眼神坚定如斯，于是，凌亦珩止步了，他们在红绸掩映下相拥，仿佛冷香阁变成新婚喜堂，沈渊身上就是嫁衣。胭脂浓后劲发作得来势汹汹，朦胧间凌亦珩感觉到沈渊离去，他伸出手，只抓到一片袍裾，无法阻止那道迤逦背影渐行渐远。

　　是上天赐予的一场黄粱吗？到了该醒的时候……凌亦珩苦笑着醉倒，心想就这样睡过去也好。半梦半醒之际，鼻尖有玫瑰香气萦绕，他猛然清醒，是沈渊回来了，还端着蜜水亲手喂他，据说可以醒酒。

　　清爽的甜回荡于唇齿，不知道沈渊放了什么，凌亦珩喝完确实好受些，但很快又觉困乏。后脑勺触感柔软，似乎枕在美人膝上，睡意滚滚来袭，他努力撑着眼睛，生怕一眠成永别，沈渊却哼起小曲，催促他进入梦乡。

　　此时此刻，对凌亦珩而言，世间最毒的药莫过于那碗蜜水，他全都喝了，渐渐地听不清曲调，但凌三皇子是怎样坚强的人啊，意识归于混沌前，他还能分辨出星辰的气息。

　　一下子他什么都不想了，甘愿睡过去——原本以为会被留在冷香，就住他习惯的那间屋子，可惜，沈渊好狠的心，连自欺欺人的资格都要夺走。

　　女暗卫杀人不眨眼，鲜少对谁表露同情，那一刻却面带悲悯。沈渊的本意是让她将人送回王府，然后也不用回来，她愧对这位义兄，不愿再添人情债。星辰却未能领会，也可能是装傻，将凌亦珩安全送达便往回赶。

　　那个通房才被放出来，居然就一副颐指气使的样，真是活久见。沿途星辰都在腹诽，只是打个照面，蓉儿恨不能鼻孔朝天，所谓小人得志不过如此。

　　星辰直觉晦气，待回到冷香阁，柳渠阴还没有休息，桌上摆着酒，笑眯眯地等她回来对酌。

　　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有蓉儿衬托，星辰越看柳渠阴越顺眼。同样是“胭脂浓”，她们的酒量要好上太多，喝到天亮还坐得稳稳当当，连面皮都没有红多少。

　　小酌怡情，酗酒伤身，沈渊给凌亦珩喂了安神汤，看着星辰带人离开，自己竟又坐下来，将剩余的胭脂浓全部喝光，几乎是一路扶着墙回到房中，将丫鬟统统吓倒。沐浴万万不能，丫鬟们将她搀到美人榻上，用热毛巾反复擦身，又费尽力气喂醒酒汤，折腾到天亮才安置。

　　瑞王府中情况好些，凌亦珩回去时已经昏睡，蓉儿打小贴身伺候，很清楚如何照料。七八个侍女前后搭手，给三皇子净身、更衣，厨房备下宵夜点心，茶水汤粥。一切打点妥当，蓉儿将人都打发出去，独自留下守夜，趴在床沿没一会就睡着了。

　　凌亦珩醒来就能看见她，身子蜷曲，脸上挂着疲惫，隐约可见泪痕。听到动静，通房侍女睁开眼睛，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误，急忙跪直身子，楚楚可怜地说不该偷懒，请殿下责罚。此情此景，凌亦珩当然不会怪她，好脾气地让她起来，昨夜辛苦她照顾，跟前有人服侍，她可以回房间休息。

　　身上衣服是新换的，还留有澡豆味道，金丝枣茶和点心都是灶上一位老姑姑的手艺。凡此种种，凌亦珩心中都有数，只是不愿蓉儿难堪。

　　她是自己的第一个屋里人，也是唯一一个，多少年忠心耿耿，再怎么不好也有旧情分。更何况，蓉儿之所以心性大变，自己难辞其咎。

　　“奴婢不累，伺候殿下是奴婢本分，奴婢甘之如饴。殿下饿不饿？奴婢去给您做点吃的吧。”说话间，通房侍女眉眼含春。她有时很不知足，总想爬到更高的位置；但有时她又很容易满足，凌亦珩表现出的零星亲近，就足够她欢呼雀跃整日。

　　身为通房，连妾都不算，无名无分地熬着，生出这种心思无可厚非，所以凌亦珩也见怪不怪，点点头领受蓉儿的殷勤，嘱咐她不必麻烦，做些简单家常饭菜就好。

　　炉灶烟火最是温暖人心，蓉儿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出一笼春笋豆腐蒸饺，两道清口小炒，还有凌亦珩爱吃的燕窝鸭子，放下食盒转身又去煮消食茶。

　　菜色没什么稀罕，讲究的都是功夫，且不知提前多久就开始准备。凌亦珩心中难免感慨，若当初早为蓉儿正名，想必她会是一位贤淑女子，每日过着从容的生活，何需自寻烦恼。

　　“殿下，神曲茶给您温在箱子里，您吃完了记着喝。”蓉儿身上有厚重的脂粉气，是为了遮盖灶台味。凌亦珩颇为动容，想起她以前从不吹毛求疵，到如今竟愈发疏远。

　　然而下一刻，蓉儿就将这份感动击得粉碎。她咬着嘴唇，红宝鎏金的蝴蝶耳坠子很重，却因忐忑而不断摇晃摩擦脸颊，声音也比平时纤细：“殿下……奴婢斗胆，您身份贵重，那些烟花之地……不干净，您偶尔去解闷儿便罢了，里面都是些什么人，您也能看见，凭她们赎身还是卖身，殿下何苦招惹，还喝得酩酊大醉，若是被参上一本，可就，可就——”

　　“蓉儿！”凌亦珩猛一拍桌子，吓得蓉儿跪倒。凌三皇子满脸失望：“你老实告诉我，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妄论朝政，你不要脑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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