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四章 血浓于水

　　世间总有断不清的官司，譬如一天很长，足够让青楼乐伎变成皇后女儿，同时又极短，令意气风发的将军憋闷尝遍。

　　醉年斋院门前，周嫂子带领众人垂手侍立，眼皮不敢多抬一下，只闻沈将军从房中出来，脚步咚咚，似在给砖石地面砸窟窿，开口更是怒气冲天：“别在这里傻站，去把饭菜热一热，谁敢乱看，一律去跟贺妈妈作伴。”

　　下人们听了，非但不慌，反而如释重负，个个腿脚麻利，拎着食盒七手八脚直奔厨房。神仙保佑，主子肯明白告诉做什么就是最好的。

　　沈涵生气不无道理，就算是三位贵人所托，凌亦珩的要求也忒过分，在室小姐的闺房，孤男寡女坐着说话，成何体统。他还以为妹妹会勃然大怒，让自己把登徒子赶出去，结果掉了个个儿，凌亦珩不仅得逞，还满口胡诌。

　　谁是他弟弟妹妹？在世二十余年，就算作为君臣，也没有正式见过一次，才认识几天，张嘴就乱喊，鸡皮疙瘩都要掉满地。

　　房间内只剩沈渊与凌亦珩二人，方才周嫂子进来取食盒，壮着胆子偷偷看向暖阁，大小姐衣裳头发都很齐整，那位贵人也端坐着，并无不妥。夜来无风，屋门大敞，昭示着清白，沈渊心里亦如明镜。

　　“说正事前，我先要问你，星辰姑娘现在如何？”

　　沈渊满含关切。她挂念那位女暗卫，但无法要求哥哥去打听瑞王府，只能等待凌亦珩上门，即便今日事多紧急，好歹他到了，能当面问一句。

　　“她没事了，你放心。星辰身上看着吓人，都是皮肉伤，好生休养过已经无碍。只是那软骨香，用心实在恶毒！中毒后剧烈行动，毒素就蔓延得越快，直到深入骨髓，后患无穷。”

　　他不忍卒言，眼眶湿红，星辰醒来时的样子历历在目。

　　身为护主的影中人，却站不住脚、拔不出剑，乃至气力虚浮，沦为平庸，无异于生夺其性命。星辰但求速死，凌亦珩叫日辉看好她，每日除饮食用药，多余的事情一概不许做。

　　生死之交最动人，从凌亦珩只言片语中，星辰究竟如何，沈渊已经意会。掌心悄然握紧，修过的指甲圆润不伤人，仍能贯穿肌肤，唤醒真实的痛。

　　她想不出华丽辞藻，哽咽着问道：“她会好吗？如果落下毛病，她会被怎样安置？”

　　凌亦珩沉默，既不愿说谎，也不想面对现实。沈渊目光滚烫，掌心的血印在他袖口，逼着他说实话。

　　“暗营不养废人……暗卫如果残而未死，会被送往安乐。”直面痛处，凌亦珩心如刀绞，“我会尽全力医好星辰，但阿渊你知道，尽人事，听天命，倘若不成——”

　　“倘若不成她就得死？”沈渊潸然泪下，“她救了我，我求你，倘若不成就把她给我，好不好。”

　　沈渊知道，这是给凌亦珩出难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求这个男人些什么。她眼睛里有光，看得凌亦珩心惊——相识以来，凌三皇子未曾设想，沈渊会对自己俯首，为了救别人。

　　“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医治好星辰。”可惜，情绪再浓烈，凌亦珩也无法许下承诺，“至于暗营，那就是地狱，不是人待的地方，里面充斥着无数残忍的规矩，祖宗有训，不可打破。阿渊，我没骗你，你哥哥也知道。”

　　他的语气遗憾中带着骄傲：“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星辰平安，她是营里最优秀的，虽是女儿身，许多男子未必比得过她。若非中了迷药，就凭阿玉，根本不能伤她分毫。”

　　说完别人，轮到沈渊自身。凌亦珩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当对上她的眼睛还是踟蹰。可前有太皇太后嘱托，耄耋老人为儿女操碎心血，后有沈氏百年门楣，牵一发而动全身，再不忍心，凌亦珩也必须做到。

　　肃谨在外等了很久，从进将军府起，好像人们都看不到他，就连沈涵气冲冲出来，也对这个小侍从自动无视。实则最关键的物件在肃谨手上，终于听到凌亦珩传唤，他深吸气立稳脚步，将匣子送进屋内。

　　凌亦珩接过东西，命肃谨退下，带上门，而后郑重向沈渊道：“你母亲的出身，沈涵可否与你讲过？”

　　沈渊先想点头，随即又摇头，说自己只知道些皮毛。凌亦珩似有预料：“不清楚也无妨。你的外祖母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女，所以，论辈分，太皇太后是你的外曾祖母。”

　　中间隔的世代太多，但沈渊能听懂。凌亦珩继续道：“儿孙之中，太皇太后最疼爱菀青夫人，现在同样关心你。听闻你走失，找了你许多年。”

　　“太皇太后希望我做什么？”沈渊单刀直入，眉目从容。她听不进铺垫，只想一切尽快结束。

　　凌亦珩想过她会如此，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那对玉镯，但旁边多了一只素色葫芦瓷瓶。

　　“这两样东西，都是老祖宗要我交给你的。”凌亦珩无法避免紧张，小心观察着沈渊脸色，唯恐她忽然失控，“镯子是她当年的陪嫁，而这一瓶，老祖宗希望，你亲自送给离雪城。”

　　沈渊的瞳孔猝然收紧：“给……”她难以置信，抓着凌亦珩的袖口，再三确认：“你是说，要我，我，要我毒死……”

　　“阿渊冷静！血浓于水，你要想想沈涵。”凌亦珩慌了，沈渊用力很大，将他的手腕生生按出淤青。但不过片刻，女子主动松手，神色了然，嘴角甚至扯出一个笑：“我做了，哥哥就可以洗脱嫌疑，不必遭闲话和猜忌，对吗？”

　　凌亦珩缄默，听她的声音在耳畔缓缓流淌，仿佛凛冬后冰雪初融：“什么时辰，哪个地方，劳烦你告知我。还有，事成之后，我将被如何处置？”

　　她冷静得令人生畏，凌亦珩的心好似被揪了一下，就像某种征兆，这不详的揣测会应验。但没有退路，他只能将自己所闻如实告知：“太皇太后说，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让你平静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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