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月华（六）
此地不宜久留，崔贵妃长话短说，将爱女之心都托付里姑姑，请她千万照顾好公主，不要纵着女儿一昧人性，以至于最后失了皇帝的宠爱，被皇后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说出来诛心，崔贵妃也顾不得许多，含泪再看了几眼高阳宫，依依不舍地与里姑姑分别。方茹在旁边听着也心酸，一路上只要贵妃不说话，她便安静陪着，偌大的皇宫鸦雀无声，只有负责打更的太监和巡回的侍卫还在路上奔走，主仆两个许久没有过这样独行的时候，贵妃出门，向来呼奴引婢，花团锦簇，仿佛只有这样才配得起她的尊位。
谈美人已经回去自己的宫室，静客台是个好住处，三面临水，景观旖旎，四时不断，风物常新。她本住在别人宫中偏殿，和魏美人、周采女挤在一起，日子拮据。一朝得幸，皇帝恩准她迁居，惹得一片眼红，唯独皇后和崔贵妃率先送来礼物道贺，被皇帝称赞不愧为后宫表率。
宫里的宠妃有很多，就像御花园中的花花草草，不断上演着兴衰荣枯，一批倒了自有另一批顶上，人人都想做常青树，却不是人人都有手段，尽力而为之后还要看圣心圣意。崔氏深知，自己不可能成为皇后，眼下已经是荣极，像谈美人这样的新宠对自己客气，看的是宫规森严，是她膝下有子女依傍，毕竟皇帝对含章宫外热内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连聂华成那种无恶不作的太监都知道，要先赶着新宠巴结，没有谈美人，以后也会有李美人、王美人，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新人，崔氏与皇后不睦，却也在几十年明争暗斗中顿悟，与其重拳打压两败俱伤，不如拉拢收服好为己用。
于是崔氏向谈美人伸出援手，在得知宫中有诸多冤孽时，主动带她来面见皇后，揭发聂太监、张太监及其党羽祸乱后宫。她知道，王皇后一定会接见，果不其然，绣雪前去回话不到半刻钟，她们就被请进了和鸣殿的内厅，王皇后摒退左右，准备了好茶以待，称崔贵妃既然肯不计前嫌，自己也应当大度，以后宫安宁为重。
谈美人跪在地上，将聂、张及其手下司礼监李鸿泰、傅辜等人的罪行一一揭发，皇后掌管后宫数十年，今日方知有这般多的龌龊，太监胆敢犯上作乱，实属罪无可恕。
王皇后震怒，却没有选择当场发作，只是叮嘱二人，兹事体大，切莫对外声张，她自己禀明陛下，彻查十二监，务必将聂太监余孽清除干净。等送走两位嫔妃后，绣雪其实看到了里姑姑，王皇后却说不必阻拦，崔贵妃今日告发有功，既然担心女儿，自己愿意成全她这一次。
“本宫的女儿不能留在身边，瞧她每次看见八公主，都激动得像久旱逢甘霖似的，只怕连三皇子都没有这么重视。左右晨曦是个女儿，本宫没必要强行斩断她们母女情分，伤了自己的福报。更何况，眼下最要紧的是太子。”王皇后脸上的疲倦逐渐显现出来，长叹一口气，扶着绣雪的手坐下道：“明日一早，你就去东宫告诉太子，将聂刚转交敬事房关押。”
绣雪端来热热的甘草养心汤：“奴婢记住了，娘娘劳累了一整天，还是快喝盏安神茶，让奴婢服侍您休息吧。”
明明已经困倦至极，王皇后还是摇头推辞：“都四更天了，一盏安神汤喝下去，本宫唯恐要误了正事。本以为只是结党营私，安插聂刚在太子身边，替郭氏那个贱人办事，不想还藏着这么多阴私，若等到东窗事发，陛下怪罪，连本宫也难逃管理后宫不力之责啊。”
岁月不饶人，王皇后眼见要到了听天命之年，每日晨起梳妆，看着镜中两鬓藏不住的丝丝白发，起初还狠心让绣雪拔去，可随着眼角细纹愈发明显，肌肤也不复光滑，她好似看开了，即便是皇帝见到她的白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她也没有假想中那么痛心。
“好在，崔氏还是懂轻重。本宫已经交代过谈美人，让她将聂太监一党的罪状整理成文书，明日请安时带过来，本宫会转交陛下，请敬事房彻查宫人，决不能姑息养奸。”
王皇后目光坚定，抛开女人间不可避免的争风吃醋，她的确是一位称职的皇后，性格刚毅，手腕也严厉，才能够陪着皇帝一路登上宝座。皇帝对王氏的尊重不全是出于结发之情，除她以外，再也无人能将他的后宫管理得更好。
绣雪端着茶盏没有退下，犹想劝一劝：“娘娘，凤体为重呀，您已经跪了那么久，再熬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您若是倒了，就算清理了那群奴才，往后谁看顾着太子，谁看顾着千里之外的二公主？奴婢替您守着时辰，娘娘，您就休息一会儿吧。”
甘草养心汤是清澈的浅金色，倒映出大宫女满怀担忧的面容，在茶盏里空放得久了，药草味随着温度减弱，刚好适合饮下。王皇后将头发归拢到胸前，坚决辞了绣雪的好意：“本宫既然声称，要彻夜在朱雀神君面前忏悔，就必须做到言出必行，不能让陛下以为，他的皇后是个伪君子，竟敢拿护国神做垫脚石。你下去吧，明日一早，本宫自会召人进来。”
皇后心意已决，绣雪知道拗不过，只好烧热了暖炉，备上充足的茶水，将蒲团也铺得软和些，这才退出殿外，轻声带上了门。
朱雀神像在上，王皇后撤走了绣雪准备的软垫，跪在薄薄的蒲团上，任凭膝盖开始发疼也不愿偷懒。若说前半夜还是为了躲避天子之怒，现在的王氏则是虔心在为后宫祝祷，祈求神明保佑，奸邪尽除。她不是为了自己的贤良名声，而是真切地将那九五之尊视为夫君，不忍其终日忙于朝政还要为歹人所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当年豆蔻新嫁，王氏的憧憬不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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