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三）
大通铺上女孩们用的被褥都是一批批传下来的，大约期间也更换过一次，到了她们手上半新不旧，贵在干净，总好过自己家里的土炕草席。三伏天盖棉被固然热，女孩们也没得选，宁可装睡苦熬，也不敢在睡梦中掀翻了被子，叫突然推门检查的嬷嬷发现，赏自己一顿板子。
这是入宫当差的第一夜，小燕在饥饿中入睡，她不怕掀被子，家里兄弟姐妹多，连同父母、祖父母都挤在一张炕上，想翻身都困难，一觉醒来还是侧躺着的姿势。睡觉前有同伴塞给她半碗菜汤，好心让她填填肚子，她婉拒了，万一夜里要起夜，保不准又会触什么规矩。
小燕很饿，但还能忍。她明白，只有让嬷嬷出了气，往后的日子才能稍微好过。得知自己可以留在皇宫的那一刻起，她内心便只剩一个念头，好好活到能出宫的年纪，攒够银子给自己找个夫家。
她最初是被卖给人牙子，换了两袋小米。离开家前，小燕做童养媳的大姐因为难产离世，父母舍不得女婿的爹是村中首富，便将三女儿塞过去填补；小燕的娘肚子还大着，临走前一夜，她闭着眼装睡，听见父亲恶狠狠说，如果还是个女孩，生下来就要掐死。
家里已经有两个男孩，当爹的还嫌不够，更多是延误妻子生出五个女孩，白白浪费了他的粮食。牙婆上门，本来是要带走襁褓中的小妹，结果一眼看中四丫头眉清目秀的，当场多给一袋小米要下她。亲娘抹着眼泪舍不得，小燕却不哭不闹，反而有些高兴，在她心目中，留在家里也是等死，或者被嫁给大姐夫那样的赌徒，死在另一个火坑里。
长相在很大程度上给了这个小丫头庇护，牙婆起先将她转手给青楼，被放在后院学唱曲儿，不成想被纨绔看上，领进一处高官宅院，明面上跟着家养的戏班当小戏子，做了还没有半年，那家的老爷落狱抄家，女眷全部充作奴婢，小燕也就跟着成了官奴，赶上朝廷择选小宫女，凭着常年流离，身上有股子乖觉，这才让女官们相中，又花尽心思应对筛选，一路留到最后。
在戏班的时候，小燕见识过不少主子打骂奴才的事儿，自己也没少挨打，身上青红带紫是家常便饭，纨绔少爷转脸就把她忘了，她倒松了口气。等两只脚都踏进皇宫，小燕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神仙般的去处，有崔贵妃那么美的女人。
小燕不敢幻想自己为妃为嫔，那种心思只会让她掉脑袋，她想活着回家，将攒下的银子交给母亲，让妹妹不至于被饿死。
夜深沉，更漏长。
整个永巷陷进绝对的安静，女孩们不知道睡着了几个，小燕眼睛酸了，刚打算闭眼缓一缓，肩膀忽然被人戳了一指头。
“哎，你家是哪儿的？”
是人的声音。睡在小燕后面的女孩叫栀子，正是白天那几位较为年长的小宫女之一。她说，自己和另外两个是同乡，约好了要互相照料。她睡不着，猜着小燕也没睡着，这才大着胆子搭讪。
小燕不敢动弹，只能赶快闭上眼睛，呼吸也放缓，让栀子以为自己睡着。栀子自言自语几句，发现小燕的确没一点反应，便也不再做声。小燕还是感到眼睛酸，不知不觉竟然真的进入梦乡。
惊醒的时候小燕心口狂跳不止，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即将迎来一顿痛打，抬头看大家都在慌慌张张穿衣起床，外面的天也是漆黑一片。栀子告诉她，鸡还没叫，管教嬷嬷就闯进来，拿着竹竿把每个人都抽醒，骂骂咧咧地让她们起来。
早饭人人有份，冰冷的馒头白粥，每桌一盘不放油的素菜，小燕大口大口扒着粥，一粒米都不舍得剩下。她留神看小鱼，那个女孩眼底好大两块乌青，怕是整夜都没有睡，咬馒头的样子也敷衍，嘴噘得能栓油瓶，好像吃这些受了天大的委屈。
“啪！”
不出意料，嬷嬷也看到了，抬手就赏小鱼一个耳光，骂她是贱骨头。
女孩们有的投去同情的目光，有的趁机多夹几筷子菜，还有些如栀子她们想得长远的，庆幸有这么个出头鸟——嬷嬷多盯着小鱼，别人自然能多松口气。
小燕属于第二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昨天才被小鱼连累，同样的错她不会犯第二次。管教嬷嬷夺了小鱼的碗，将粥泼在地上，命令她跪下舔干净，这一桌顿时鸦雀无声，女孩们纷纷用余光偷瞄小鱼，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天生下贱的奴才，谁给你的硬骨头！舔不干净，今天就打断你的腿，扔到乱葬岗等死！”嬷嬷力气极大，抬脚就将小鱼踢倒，鞋底踩在她的头上，逼迫她跪趴下，脸贴着地面，口中犹叫骂不绝：“嫌弃吃的不好，是不是？看你生得就是副婊子相，有本事就出去勾搭，和你娘一样偷汉子，看看是宫门口的乞丐敲得上你，还是宫里的太监要你。来日给公公当了菜户，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嬷嬷我提点你！吃！必须吃干净！”
不服管教的小宫女嬷嬷见多了，她格外讨厌小鱼，只因其自矜出身什么将军府，凤凰脚指头缝里一点泥，真当自己也有资格飞上枝头。这个丫头还长着一张倒三角脸，眼睛肿泡，偏偏颧骨又很扁，算得上丑，可是嬷嬷眼光毒辣，看了就觉得是个狐媚子种。
小女孩们新进宫，头一晚肯定睡不踏实，嬷嬷也没闲着，连夜找到负责采选的女官，根据“余鹤渊”这个名字，将小鱼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她的确是从将军府出来的，却不是她爹余老八亲生，是她娘阿施偷汉子怀的野种。
那是很多年前，西北将军府中，阿施被余老八休了，跟着奸夫过得辛苦，将军夫人慈悲心肠，提出可以收留阿施，余老八又一直讨不上老婆，索性和阿施继续过下去，野种也就姓了余，起个名字叫余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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