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慈母（下）
崔氏殷殷慈母心肠，真正为凌亦珩考虑起来，所谓的名利权位根本不在思量的重心。人就是这样，转变只需要一瞬间，从前是被王皇后敌对够了，她们含章宫不愿再忍，决意放手一搏，可当切身感受到什么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崔氏宁肯做最坏的打算，也要保证儿女们的安全。
“自从你封了瑞王，母亲就明白，你父皇根本没想过让你继承大统，我们母子对他而言，仅仅是锦上添花，高阳宫的那一位才是雪中送炭，没齿难忘。”见凌亦珩不说话，崔氏以为他不理解，又道：“你是娘亲生的，我们在宫里无依无靠，你外祖父送我出门时，甚至同我说，只怕今生见过最后一面了。珩儿，当年你还小，我不忍心你接触太多残酷的东西，但是现在母亲希望你记住，皇权从来都是肮脏的，沾满亲人的鲜血。即便你坐在那个位子上，也无法阻止嫔妃为争宠勾心斗角，孩子们为了权力手足相残。珩儿，母亲帮不了你太多，但求你可以好生考虑，趁着陛下对我还有那么点情分，尽快将你的婚事定下，母亲也就能安心了。”
女资本弱，为母则刚，很多年里宫人们都以为，崔氏是受够了委屈，不愿老死深宫，也想要延续后族的荣光，才会奋起反抗，一路扶摇。而只有贵妃自己清楚，若她孑然一身，如何过完这一生都没什么所谓，可从腹中有了孩儿，好不容易能有母亲入宫探望，老夫人却婉转劝说她放弃这个孩子，盖因崔氏一门为启仁皇帝所厌弃，此时生产，只怕无力自保，母子俱损。
“你外祖家家风严谨，直到我十二岁，父亲才纳了一位姨娘，母亲膝下只有我和两位兄姐，她是如何心疼我，才能亲口让我打掉你。母亲至今忘不了，你外祖母当时热泪纵横，还要小心提防隔墙有耳。”崔贵妃悄然转身，藏好一腔伤心泪，回过头来继续道：“自那之后，娘就狠下心肠，发誓一定要在后宫立足，让那些人再也不敢轻视我，再也不用连自己的孩儿都要考虑取舍。”
凌亦珩大为震撼，竟不知自己还在崔贵妃腹中时就险些殒命，他后背不禁生凉，愈发觉着皇宫里的一切都触目惊心。他也从不知崔贵妃为了自己，还受过那般憋屈，连日来的隔阂烟消云散，三皇子由衷跪下，直言儿子不孝，多年来只顾着自己畅快，让母亲伤心了。
崔贵妃隐忍已久，终于得到回应，便似打开了话匣子：“母亲不怪你……珩儿，我从不信怪力乱神，可当年兵乱之后，你外祖母焦心难寐，去山上请师父为你算过，说你命中必有一劫。当时太子还年轻，王皇后不喜欢我，却也没有多少对你下手的意思，我便没有放在心上，可事到如今，眼看着宫里要乱，今日要你入宫，母亲并不在意那两个太监的死状，只想把这些话交代给你。你以后无论识人看事，都要十二分地小心，切不能像太子今日，被人算计还后知后觉。”
宫规森严，母子两个不能说太久的话，两盏茶后凌亦珩便得告辞。崔贵妃一直将他送出含章宫大门，依依不舍望着儿子消失在转角。午膳时间将近，方茹知道主子必定没胃口，自在小厨房准备起饭菜，灶台中烧的都是一样的柴禾，却比御膳房多上不知几倍的人间烟火气。小宫女在门口迎着光亮挑拣燕窝，待会儿要用井水泡发，方姑姑已经有半年没做过燕窝鸭子，怕崔贵妃看到，会担心三皇子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燕窝鸭子滋阴养颜，出自崔老夫人，方茹九岁被提拔进内院，凭借勤快、机灵和忠心三条，一举获得信重，被传授这道手艺。方姑姑背着手，监督宫女浸泡燕窝，心想今儿母子两个得以相见，还解开了心结，大约贵妃可以吃顿舒心顺口的午饭，也重温一下在家做姑娘时的味道。
可惜三皇子不能留下用饭……不过有小燕伺候，殿下大约也着急回去，方姑姑如是想道。平心而论，方茹对小燕印象不差，那个丫头虽小时候不懂事儿，险些铸下大错，连累贵妃娘娘也落个“管教不严”的恶名，可她确实命大，见红之症都能保住性命，还能跟着殿下立府，出去过远离是非的日子。呼吸宫外的空气都好像能多活几年，是宫里多少人的梦寐以求，方茹早就不想了，就希望小燕再不会重蹈覆辙，好生服侍三皇子，往后自有她的好日子。
小燕由方茹亲自调教了多年，最了解凌亦珩的喜好，将他照顾得很好，连贵妃也挑不出错。早起三皇子说要吃芸豆卷，小燕觉得奇怪，却不会表示异议，兴冲冲地嘱咐厨娘备好馅子，回头却发现，凌亦珩早就动身出府了。
一颗心冷了半截，很快也就调整回来，小燕知道，主子还念着早亡发妻，自己没法和刘氏相比。小燕打起精神，收拾好了碗筷，亲自到厨房磨浆粉、熬红豆沙，算着时辰架起蒸笼，想让三皇子一回来就吃上热点心。
他从来不爱甜食，如今是不是口味变了，自己却不知道？
侍女心中七上八下，连厨娘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手都没听到。那豆沙在锅中冒着气泡，咕噜咕噜翻滚，全靠浓郁的香甜味涌上鼻尖，让暗潮汹涌的心得到丝丝抚慰。
“噢，不用了……您忙去吧，我自己就成了。”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将揉好的面团仔细切成剂子，擀作薄薄的片儿，抹上豆沙枣泥。十指纤纤如蝴蝶飞舞，女人望着窗外湛蓝的天，心情忽然拨云见日，找来红曲和模子，在卷子表面印出五瓣殷红梅花。
花儿娇艳欲滴，栩栩如生，这一来色香味俱全，小燕还不满足，想可惜是在正月里，找不到密蒙花，不然染成黄色，可不就是主子近来最爱的檀香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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